回憶錄中的“老虎尾巴”

錢振文

【壹】

“老虎尾巴”大概是中國人心目中最有名的作家書房。當(dāng)然，“老虎尾巴”不僅是魯迅的書房，也是他在西三條21號居住時的臥室和客廳。不管是否來過北京魯迅博物館，大家對這個以狹小而著名的地方都耳熟能詳。回想起來，我對魯迅和魯迅住過的地方的直觀認(rèn)識大概是起源于大學(xué)時候讀過的《魯迅全集》。《魯迅全集》每一卷的前邊都有幾個頁碼的圖片，這些圖片包括魯迅的相片、魯迅的手稿和魯迅住過的地方，這些照片中就包括我們現(xiàn)在要說的“老虎尾巴”。大學(xué)畢業(yè)后讀研究生的時候，我才有條件到外地去看一些作家的故居，如茅盾故居、郁達夫故居、郭沫若故居，當(dāng)然也包括魯迅在紹興的老宅。看過這些在當(dāng)時并沒有多少游客參觀的作家故居后，感覺原來從書本上看過的許多東西一下子落了地，有了根。

看過實際的作家故居后才知道，只看書本上的照片是很不夠的。但直到很多年后讀過本雅明的《機械復(fù)制時代的藝術(shù)作品》，才知道和實地參觀相比，照片缺少了現(xiàn)實場景所具有的“光暈”。按照本雅明的說法，不管是攝影還是電影，都使得我們能夠更容易地得到或者說靠近一件自然物或者藝術(shù)作品，但是這種“接近”實際上是通過一個對象的酷似物、摹本或復(fù)制品來實現(xiàn)的，“顯然，由畫報和新聞影片展現(xiàn)的復(fù)制品就與肉眼所目睹的形象不盡相同”。因為，這種攝影鏡頭的顯現(xiàn)實際上是切斷了顯現(xiàn)內(nèi)容與它置身其中的環(huán)境的關(guān)聯(lián)，即本雅明所說的：“把一件東西從它的外殼中撬出來。” 這時候，“物”變成了物的“形象”。

但到北京魯迅博物館參觀西三條21號，卻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是北京魯迅博物館的一名員工，能夠很方便地經(jīng)常甚至是每天溜達進就在北京博物館院子里的西三條21號，看來看去，看得多了，反而很難找到當(dāng)年奔走千里到江南尋訪作家故居時的強烈沖擊，也并沒有感受到更多的在實地場景應(yīng)該感受到的本雅明所說的“光暈”。

作為故居的管理者，我能夠很方便地走進魯迅當(dāng)年曾經(jīng)奮筆疾書和談笑風(fēng)生的“老虎尾巴”，但直到不久前的一天，我再次走進這個悄無聲息的小屋子，才突然明白，魯迅住在這里時的本雅明所說的“光暈”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在這個“舊居”衰竭了。舊居畢竟是舊居，雖然是當(dāng)年魯迅寫作的現(xiàn)場，但當(dāng)年居住在這里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了，所謂“曲終人散”，剩下的只是主角曾經(jīng)表演的舞臺。和照片相比，這些現(xiàn)場當(dāng)然有某種照片所沒有的“光暈”，但這種“光暈”是參觀者參觀的那個時刻在參觀現(xiàn)場所接受到的“獨一無二的顯現(xiàn)”，而不是當(dāng)年的主人在這里活動的時候所產(chǎn)生的特有的韻味。雖然這里的所有陳設(shè)和當(dāng)年并沒有兩樣，但魯迅1926年8月離開這里到現(xiàn)在幾乎90年了，雖然在丁香開花的季節(jié)院子里依然飄蕩著和當(dāng)年一樣的香氣，但魯迅書房“老虎尾巴”里肯定總是很濃重的煙味和裊裊飄散的煙篆卻是一點也沒有了。

【貳】

今天的我們?nèi)绻敫玫鼗氐竭^去，更好地了解作家們在這里生活時候的音容笑貌，更好地了解作家故居里每件陳設(shè)的功能作用和主人公與這些陳設(shè)器具交往時的手勢動作，就要閱讀作家居住在這里的那個年代和作家有過來往的人們的回憶錄。在參觀之前和參觀之后反復(fù)閱讀那些生動形象的描述，尤其是那些在拜訪發(fā)生之后不久寫作的回憶文章，故居房間里那些琳瑯滿目但莫名其妙的老物件就會一點點生動起來。最好的例子是蕭紅的長篇回憶錄《回憶魯迅先生》，回憶錄是魯迅去世后不久的1939年寫的，是所有魯迅回憶錄中最細膩生動的文章。如對魯迅寫字臺的描寫：

魯迅先生的寫字臺面向著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滿一面墻那么大，魯迅先生把它關(guān)起來，因為魯迅先生工作起來有一個習(xí)慣，怕吹風(fēng)，他說，風(fēng)一吹，紙就動，時時防備著紙跑，文章就寫不好。所以屋子里熱得和蒸籠似的，請魯迅先生到樓下去，他又不肯，魯迅先生的習(xí)慣是不換地方。有時太陽照進來，許先生勸他把書桌移開一點都不肯。只有滿身流汗。

看了這篇文章再去上海看魯迅舊居參觀，你看到的就不只是一個死氣沉沉的書桌，蕭紅的回憶錄幫助你穿越時光隧道，似乎感覺到20世紀(jì)30年代的空氣和陽光。

回憶文章看多了，慢慢地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當(dāng)人們回顧過往的時候，在他們腦海中清晰閃現(xiàn)的往往是一些地點、空間和空間里的物件而不是具體的時間和事件。在知覺現(xiàn)象學(xué)中，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從時間知覺向空間知覺的自發(fā)轉(zhuǎn)換”。按照視知覺理論的一種假說，視覺是人最為精確的一種感覺形態(tài)，阿恩海姆說：“在什么意義上空間比時間更為精確呢？或許說明空間性之生物學(xué)上優(yōu)越性最為令人信服的理由是，通常說來，物件是活動的載體，因此在知覺上物件先于它們的活動，物件是處身于空間中的，時間則適用于活動。”能夠說明這個“從時間知覺向空間知覺的自發(fā)轉(zhuǎn)換”的例子是郁達夫關(guān)于第一次和魯迅見面的回憶，他說：

和魯迅第一次的見面，不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但地方卻記得是在北平西城的磚塔胡同一間坐南朝北的小四合房子里。

……

去看魯迅，也不知是為了什么事情。他住的那一間房子，我卻記得很清楚，是在那兩座磚塔的東北面，正當(dāng)胡同正中的地方。一個三四丈寬的小院子，院子里長著三四棵棗樹。大門朝北，而住屋——三間上房——卻朝正南，是杭州人所說的倒騎龍式的房子。

關(guān)于魯迅的回憶錄是很多的，1924年到1926年之間西三條時期拜訪過魯迅的許多人，對魯迅家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和魯迅談話的場所“老虎尾巴”以及“老虎尾巴”里的陳設(shè)布置，這個小小空間幾乎是所有人回憶的重要對象。隨便舉兩個例子，如章衣萍的妻子吳曙天在《訪魯迅先生——斷片的回憶》中說：

我們都走進魯迅先生的臥房了。

這是一間并不寬大的臥房。房門的右邊，擺了一個書架，然而書架上的書籍并不多。接著是一個桌子，這就是《吶喊》的作者的著書桌吧。桌的旁邊接著擺了一只箱子，箱子上也雜亂地堆了些書籍。臥床是靠著房的后墻的，這是很簡單的床罷，因為是用兩只板凳和木板搭成的。

我和S哥坐在房的左邊的椅子上，孫老頭坐在床上。

如李霽野在《憶魯迅先生》中說：

我們所進的那一間屋真可以說是“斗室”。后墻上全是玻璃窗，外面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有幾棵稀疏的小樹；窗下是一張木板床，雖然不寬，卻幾乎占去了屋子的四分之一的地方，我就被讓坐在這張床上。右手是一張茶幾，兩張木椅；左手便是魯迅著作的書桌，先生就轉(zhuǎn)過桌前的椅子，在書桌跟前坐下來。

雖然對當(dāng)時的談話背景有清晰的印象，但大多數(shù)人對當(dāng)時談話的具體內(nèi)容卻難有具體細致的記憶。吳曙天對那天談話的內(nèi)容說：“大家亂七八糟地談了半天。我只深刻地記得魯迅先生的話很多是令人發(fā)笑的。然而魯迅先生并不笑。可惜我不能將魯迅先生的笑話寫出來。愛聽笑話的人，最好親自到魯迅先生那里去聽。”李霽野這次在魯迅家的談話時間是很長的，但他說：“所談的話現(xiàn)在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覺得是非常可惜的事。”魯迅的“臥房”也是他的書房，其實也是客廳，大多數(shù)較為熟悉的客人就都是在這里招待的，只有陌生的客人才會讓進南房即所謂的客房。吳曙天和李霽野雖然都是第一次拜訪魯迅，但領(lǐng)他們?nèi)サ钠渌藚s都是魯迅家的熟客。第一次登門拜訪魯迅這位早已馳名文壇的大人物，對于年輕的吳曙天和李霽野來說肯定是一件難得也難忘的大事件。但再重大的會見，時過境遷之后也很難回憶起當(dāng)時在時間綿延中經(jīng)歷的一點一滴，雖然很多人希望如此（許多人希望想起過去和魯迅談話的細節(jié)）。最終保留在記憶中的是像“色彩斑斕的化石”一樣的空間和空間中的物件。

但是回憶錄的好處是在這些空間中加進了人物，人物活動的方位和動作。從上面的兩篇回憶文章，我們能夠知道在幾個客人來訪時藤椅、木椅、床板分別扮演的角色：藤椅的朝向轉(zhuǎn)過來，就是魯迅和客人對談時的座位，如果來訪的客人超過兩位，茶幾邊上的兩把木椅是安置相對重要的客人，其他客人就只能委屈在床板上。在看過這樣的回憶錄后再到魯迅舊居去參觀，看到魯迅的書桌、藤椅和那個“很簡單的床”的時候，你會覺得像是見一個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早已通過很多信件的很熟悉的陌生人，你把存在腦子里的那些形象和眼前的實物一一對證，通過現(xiàn)場的布置安排來證明回憶的確實性，把一個時間性的敘述轉(zhuǎn)換為眼前的一目了然的空間。這時候，你好像參與進了那個發(fā)生在幾十年前的會見，成為那些訪問魯迅的人中的一員，你會琢磨你該坐在屋子里的哪個位置，甚至似乎嗅到了從魯迅手上飄出來的哈德門香煙的煙味。

【叁】

除了“老虎尾巴”，魯迅家外邊的小胡同也是人們記憶深刻的一個重要空間，這些狹長的胡同是拜訪魯迅的人們積聚感情和釋放感情的地方。人們在回憶錄中對魯迅家大門外邊胡同的感知，大多是在拜訪成功之后。許多人在回憶文章中描述了從魯迅家出來之后，漫步在長長的胡同中細細回味剛剛經(jīng)歷的幸福的奇特感覺。如和潘炳皋一起在1932年拜訪魯迅的王志之描寫他們從魯迅家出來后的感覺：

我們走了出來，大家都找不到適當(dāng)?shù)难赞o來表達出自己的歡欣。從宮門口西三條那條小胡同一直繞到了大街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人，大概是無論什么情緒高漲到了頂點，每每會被卷入喪失知覺似的沉默中。……要想說明那時的心情，這是一個最不能令人滿意的難題！假如一定要勉強表白出來，我覺得只有用年輕人在初戀時同愛人初度密會以后的心情才可能作部分的比較。

李霽野在《憶魯迅先生》中記錄了自己拜訪魯迅后走在胡同中的感覺：

深夜走出先生的住處時，那偏僻的小巷里早就沒有人聲人影了，他總望我們走遠了才進去。北京的冬夜有時是極可愛的，在那寂靜的街道上步行著，先生的聲音和容貌還縈繞在腦際，這印象永遠也不會磨滅。

當(dāng)時還是北大學(xué)生的尚鉞在《懷念魯迅先生》中說道，有一次他知道魯迅先生病了，就跑到西三條去看魯迅先生，在看望結(jié)束后，說道：

我又和他說了幾句話，便走了出來。……這剎那我心最平靜，平靜得如無風(fēng)的春水一般，除了凝靜的笑顏以外，再沒有其它的感覺了。我的腳步走得很慢，仿佛怕自己的腳步聲音擾亂了自我的回味似的。

王志之他們?nèi)齻€北師大的學(xué)生那天邀請魯迅講演成功，所以非常高興，“我們精神十足，興高采烈地大踏步地走著，一直走回了學(xué)校。”其實，那時候來西三條拜訪魯迅的大多是北大、北師大、世界語專門學(xué)校的窮學(xué)生，他們來去各個地方，一般來說都是安步當(dāng)車。許欽文回憶當(dāng)年在北京的生活時說：“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孫伏園住在丞相胡同，我住在南半截胡同，相距不遠。晚上到內(nèi)城去聽學(xué)術(shù)講演，或者在朋友處，常同孫伏園不期而遇，然后，總是一道步行而歸，到了菜市口說聲‘再見分開，不久就各到寓所。北京，日間往往風(fēng)沙撲面，晚上卻大多風(fēng)平浪靜。夏間深夜涼爽。冬季步行是一種運動，晚上無風(fēng)，也不會怎樣感覺到冷。在清靜的馬路上邊走邊談，是孫伏園和我都喜歡的。” 許欽文是經(jīng)常來往于西三條和紹興會館的紹興老鄉(xiāng)，尤其是在魯迅出版《彷徨》前夕，他經(jīng)常幫助魯迅在離紹興會館不遠的虎坊橋京華印書局辦理校對和印刷事務(wù)，有的時候甚至一天跑兩趟印書局，就都是走著來回西三條的。

現(xiàn)在北京的交通比90年前方便多了，西三條所在的阜成門又是交通樞紐，無論是坐地鐵還是公交，都能很方便地到達。我們不能要求大家放著寬闊的阜成門北街不走，而繞路走白塔寺西邊的小胡同。但希望人們在參觀完魯迅博物館后，不要著急忙慌地順著原路走回去，而是從博物館大門口左拐，沿著過去魯迅和去魯迅家拜訪過的那些人走過無數(shù)遍的西三條胡同慢慢溜達，靜靜回味。這些胡同是擴大范圍的魯迅遺跡，從這些胡同延伸出去，連接著魯迅辦公事的北洋政府教育部和他兼職教書的北京大學(xué)等好幾個學(xué)校。那些事情雖然只不過是像他對郁達夫所說的“同唱戲一樣，每天總得到處去扮一扮。上講臺的時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但其實這也是魯迅認(rèn)真生活的一部分。雖然夜晚的魯迅可能更真實，但白天的魯迅也需要出去覓食。白天和夜晚無法分割，這些小胡同勾連起了魯迅的白天和夜晚，也勾連起了魯迅的神圣空間和世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