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日照,北方的海濱城市。在這里,齊魯大地的豪邁與海濱的粗獷結合以后,形成的卻是一種在內地人看來分明帶著某種細膩味道的柔和。從這里沿著海濱向南,在不斷起伏的海濱公路上再走上幾十公里,就是已經接近江蘇地界的嵐山區了。沿路已經有了水稻,有了茶葉,有了竹園,有了些微的南方物象。那種四圍皆樹,中為水田的畫面,很是讓看慣了北方干燥的大地景象的人驚喜;而“江北綠茶之鄉”的地位就更讓人驚訝了。起伏的丘陵地帶,村鎮都選址在凹陷下去的谷地之中,只有高高的建筑頂端才露出地平線之上,顯示著人工的棱角與反光,整個景象仿佛是歐洲的大地。在這里,飲食種類也明顯比平原上豐富,海產品多種多樣。大海與陸地,平原與山脈,南方與北方,在這里形成了難得的交匯。
基于這種地理交匯而形成的安東衛古城,與形成現代城市日照的原因其實是一致的。它們都是大陸面對大海的橋頭堡和防御哨,都是傍海而行的海濱大道的咽喉,都是海陸交通的樞紐、物產轉接的碼頭,也都是人們遙望大海或者從大海遙望陸地的最前沿。
日照是現代的城,它南面這個曾經的安東衛,是古代的城。明朝時與威海衛齊名的安東衛,如今大部分古建筑都已經蕩然無存,當年的安東衛古城的樣貌只能從一張當時的地圖上去想象了。地震和戰亂,天災和人禍,甚至只是無意識地拆舊建新,已經將幾百年前的痕跡基本上抹平了。剩下的只有山海相交的地理格局還在。有人回憶說安東衛古城是抗戰后拆除的,有人說解放后還有相當規模的遺存;建設一座城是明確的,毀壞它卻已經是模糊不可考的了。當地有探古尋幽的興趣人士在博客上發文,對比著自己的古城命運,就很羨慕平遙古城,被保存下來,還成了游人如織的著名所在。而據說當年的安東衛古城遺址就在今天的虎山營房西南的竹園附近。
沿海的風貌總是內地人很向往的,這種滄海桑田地理形貌大轉換的地方,總是最能調動人的情懷。不過實地在海邊走一走,會發現原始的海岸上巖石被海風剝蝕,水產腐臭的味道,還有強烈的陽光與沒有樹的光禿禿都很快就讓人失望起來。對比著海邊的荒涼,稍微離開海濱一點點的城鎮就格外讓人垂青了。那里才是人類生活理想的所在。有內地的平原上的物產,有大海的水產,有人類聚居的蔭庇與舒適、繁榮與秩序。
騎車去尋訪連環畫所從誕生的具體地域甚至地方,是我作為連環畫愛好者和地理愛好者、自行車愛好者一舉多得的神仙之旅。有的時候是有明確的目標的,有的時候完全沒有,只是規定一個大致的方向,往往就真能遇到某一本連環畫的發源之地。那種在自然地理中遇到了人文印跡的喜悅,那種在大地上穿行觀賞過程中突然可以將童年閱讀的印象對證到眼前的實際環境中去的喜悅,都是上天最高的賜予。在嵐山區,安東衛的名字突然挑動了我記憶中的一個名字,《安東衛連》!
在過去的安東衛,今天的嵐山區,看上去多是七八十年代以后的平板樓房,近些年集中建設起來的小區建筑也鱗次櫛比,地域特色卻不大能談得上,這些建筑倒是很好地承襲著海邊街市那種陽光總是有點過分,海風也一直單調地吹。這個位置上曾經的安東衛古城,海濱和山岳的地理形勝之中這個歷史悠久的古城,曾經的林林總總,都已渺焉不再。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之前八路軍和他們在這里展開的那場殊死之戰,是歷史上最后一個關于這個地方的龐大深刻的記憶。沒有想到,記載這個記憶的通俗形式,連環畫《安東衛連》,后來居然成了這一歷史大事近乎唯一還被傳播著的記憶載體。
安東衛雖然是遠在海邊的堙沒了的古城,但是在我們這一代人印象里卻是大名鼎鼎,這源于那一本聲名赫赫的連環畫《安東衛連》。這本連環畫,單聽名字就知道是打仗的連環畫,再看封面果然是負傷的戰士憤怒地握著槍沖殺的場面。當時,這些元素一下就能抓住所有孩子的心,至少是男孩子的心。而且“安東衛”這個名字在“文革”中掃蕩一切封資修以后的文化沙漠氣氛里,聽起來是很古、很帶勁兒的,孩子們總是能心照不宣地一下就捕捉到這種古而帶勁兒的神秘味道,馬上就趨之若鶩,成為相當一段時間里大家一起追捧的明星連環畫。大家不約而同地一起在頭腦里構造著一幅祥和的畫面:在遙遠的大海邊上,有一個古老的城。這個城前對大海,后對山巒,扼守交通要道,承接海內外物流;城內街市分明、秩序井然,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門按時開啟和關閉,人人安詳,處處隨順。安東衛這個名字,在當時還是孩子的我們那一代人的印象里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它能很好地同時包容孩子們對古代的想象與對現實的向往。
有意思的是,在現在關于日照嵐山區的網頁里,有相當一部分還是連環畫《安東衛連》的封面與畫面。這個地方與這本連環畫之間,這本連環畫和這個地方之間,互為印證,成功地形成了一種連環畫創作與地理形勝之間的互文關系。
連環畫實際上很容易和具體的地理意象連接在一起,因為連環畫里的故事發生發展雖然可以虛擬地點,但是畫出來的山川風貌和地理格局卻很難憑空,總是要以一定的地方為參照,甚至要以具體的寫生來做繪畫前的參考——很多成功而有名的連環畫創作都是如此。《白求恩》的繪畫者到太行山去采風,《大刀記》的繪畫者在冀魯平原采風,《山鄉巨變》在湖南鄉間采風,等等等等,都是著名的例子。有的連環畫不標明具體地點,也能從畫面上判斷出基本的出處;而像《安東衛連》這樣在標題上就已經將地域位置清晰說出來的連環畫,就只需要去尋找互相印證的地方便可以增加欣賞的興致與回味的空間了。
后來被命名為“安東衛連”的英雄連隊,是紅軍連隊,是當時八路軍的主力部隊。1945年5月,這個連奉命在距敵盤踞的安東衛古城很近的地方布下陣地,展開攻防陣地戰、肉搏戰。戰斗異常激烈,在短短的16個小時時間里,打退了1000余鬼子偽軍的11次沖鋒,斃傷包括敵指揮官中田俊郎在內的360余人,涌現出了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戰斗英雄:連指導員鐘家全(在連環畫中寫的是鐘家泉),在全身多處負傷以后堅持掩護部隊撤退,最后自戕殉國;還有與五六個日寇拼刺刀犧牲的張萬新、拉響手榴彈與五個鬼子同歸于盡的劉德勝、肉搏戰中倒下的謝有山……這些中華民族的守衛者,這場70年前在安東衛古城展開的反侵略的殊死搏斗,驚天地泣鬼神,永載史冊,昭昭可鑒。尋訪圣地,撫今追昔,噘噓嘆喟,頓感己之渺渺,而尚能踏雪尋梅一樣地比對連環畫與歷史和現實的種種對應關系,正是當年英烈們所捍衛的民族獨立與自由所加諸自己的最具體的福祉!
回家找出收藏的《安東衛連》,順著這童年的舊物一下子就打開了記憶的開關,找回了童年的印象。這一本小小的連環畫所勾起的是早已經在頭腦里淡漠了的印象;如果不是這一本小小的連環畫實物還在眼前的話,當初閱讀它時那種激動情境,必然將連同童年里的那一段生活一起永遠沉沒掉。
《安東衛連》是部隊作者創作的戰史性質的連環畫,整本連環畫都在講述那場著名的戰斗的全過程。線條清晰有力,造型認真,細節一絲不茍,處處用心。連環畫的第一幅畫的就是安東衛古城的俯瞰圖,山海之間一座完美的中國傳統的城池,城墻之內道路街市,民居衙署廟宇,格局清晰,條分縷析,充分顯示著中國傳統建筑的美。安東衛連展開戰斗的李村,民居建筑上青磚壘成的外置煙囪,還有山墻正中的石頭砌核,老瓦外檐,木頭廊柱,都被畫得清清楚楚。這是北方海濱民居既要充分御寒又要盡量抗擊海風侵蝕的特有結構。占連環畫絕大多數篇幅的戰斗場面基本上是在起伏的山坡地上展開的,莊稼地、墳地、交通壕、自然溝,還有海邊那種總是白云朵朵的天空,都被畫得很到位。
對比連環畫里所描繪的70年前的安東衛,眼前的嵐山區已然難覓任何一星半點的既往痕跡。除了山海之間的大的地理格局沒有變之外,古城沒有了,沒有墻的城區已經蔓延涵蓋了周圍廣袤的山巒之間的眾多鄉村。條條道路和奔馳的車輛將溝壑與距離都填平與縮短了很多很多。沒有了古城,也沒有了戰場。不過連環畫卻為那段史實留下了永恒的碑。連環畫中所描繪的那些壯烈的犧牲者終極追求的,正是包括安東衛在內的整個民族的和平與繁榮。
在記述英勇的民族抗爭的同時,《安東衛連》還為安東衛古城留下了歷史的影像,為英烈們所捍衛的土地山川留下了永恒的畫面。從這個意義上說,連環畫《安東衛連》既是記述光榮的民族歷史的文本,也是借以穿越時光回到先人所締造的美好家園安東衛古城的神奇媒介。《安東衛連》不僅是“打仗的”連環畫,還是將打仗的目的,將打仗所捍衛的家園景象都自然而然地展示出來、記錄下來的重要地理文獻。
這里需要說一點也許算是題外的話:再看這本連環畫,發現它和很多“打仗的”連環畫一樣,受創作當時的社會氣氛和文化寬容度的影響,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對比鮮明的同時,臉譜化也很嚴重;而我方的犧牲明顯刻畫不足,對于戰斗的殘酷性展示不夠,每一幅畫面都是我方“高大全”敵人矮小丑,似乎兇殘的日本鬼子自始至終都只有抱頭鼠竄的份兒。對于這一場在特定地理條件下對特定敵人展開的戰斗的細節的獨特性描繪比較少,人云亦云的“套話”所占比例很高。八路軍戰士彈盡以后拼刺刀的英勇無畏卻也血腥殘酷的場面和氣氛,被有意回避掉了。這種對于我方犧牲場面的刻意回避,盡管避免了所謂傷感或感傷,但是卻也失去了客觀性,讓整個作品的氣氛中有一種怪異的至少是不和諧的輕松味道,這顯然與創作者的初衷背道而馳。
其實不單是連環畫,整個抗日文學,特別是抗日影視劇中也長期存在這樣一種普遍的問題:總是洋溢著一種刻意為之的過分輕松,似乎在嬉笑怒罵之間、玩耍調皮之余便可獲得勝利。這種傾向發展到極致,就是現在讓人不齒的所謂“抗日神劇”。它們褻瀆了犧牲者,是用另一種方式將殉國的英烈遮蔽與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