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異新
1920年8月6日,魯迅在日記里寫下,“晚馬幼漁來送大學聘書?!瘪R幼漁即馬裕藻,浙江鄞縣人,和魯迅算是同鄉。1903年考取官費留學日本,在日本帝國大學和早稻田大學就讀。他曾經和魯迅等人一起去聽過章太炎講文字音韻學。1911年回國后,擔任浙江教育司視學。1913—1915年任北京大學文預科教授兼法預科教授、研究所國學門導師,講授文字音韻學。馬幼漁為魯迅送來的正是北大講師聘書。
敬聘周樹人先生為本校講師,此訂。國立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中華民國九年八月二日。第一百六十一號。
在由京師大學堂改革而來的北京大學,講師并非比教授低一級的職位,而是非常設教席。根據教員擔任教科鐘點辦法,教員中有官員身份的,不得為本校的專任教員。因而有些講師的資格水平本來很高,但因為在其他機關有專任職務,每周只能來校擔任幾點鐘的功課,也叫講師。視所授課程的難易程度,講師的待遇從每小時2至5塊銀圓不等,不上課一般沒有薪水。當時還住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的教育部僉事周樹人自然屬于此列。
紅樓又叫沙灘大樓、大紅樓,是北大廢門改系后文法學院所在地的第一院,1916年6月,向比利時儀品公司貸款20萬元興建而成。魯迅自1920年12月24日始,每周抽出一個下午到紅樓,講一個鐘點的“中國小說史”,因而自嘲為“教一點鐘的講師”。直到1926年7月離開北京去往南方,他前后為北大辛勤工作了六年。1929年、1932年兩次北上探親時,也曾應邀作講演。
紅樓一、二層目前對外開放,為北京
魯迅博物館(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的館區,二層有一個復原的大教室,黑板上的板書內容是魯迅講的中國小說史,下面稀稀落落擺著三十來張椅子,有靠背,扶手一律在右,均是質樸的原木色澤,毫無浮躁之氣。
魯迅在紅樓授課的時候,劉毓盤講詞史,吳梅講戲曲史,課程指導書上印的講授小說史課程的教師名字是周樹人。剛開始,報名上這門課的大概僅有十名學生。雖然1918年5月15日《狂人日記》在《新青年》首次以魯迅的筆名發表,《新潮》第一時間發表評論,新文學從此發端,但魯迅的名字還不那么為大眾熟知。當知道魯迅就是在大教室講中國小說史的周樹人后,報這門課的學生越來越多,教室里兩人一排的座位上,總是擠著四五個人,連門邊走道內都站滿了校內校外的正式和非正式的學生,講臺周圍也不得不安上位子,還是有很多學生只能袖手旁立。
魯迅仰著冷靜蒼白的面孔,走進大教室,剛才還是滿耳喧鬧聲,立刻安靜得只剩了呼吸。他站在講桌邊,用銳利的目光望一下聽眾后,開講。課目雖然是小說史,其實也講自己當時尚未正式出版的《苦悶的象征》的譯文。偶爾生氣時,他會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學生們,連沒有直接聽過他講課的上海時期的蕭紅都能夠通過后來的轉述而強烈感受到這種眼光怎樣投射出一個曠代全智者的催逼。
馮至始終清晰地記得講到莫泊桑的小說《項鏈》時,魯迅“用沉重的聲調讀小說里重要的段落,不加任何評語,全教室里屏息無聲,等讀到那條失去的項鏈是假項鏈時,我好像是在烏云密布的寂靜中忽然聽到一聲驚雷”。
做過旁聽生的臺靜農晚年清楚地記得魯迅講課時不似周作人那樣死盯著講義,而是天馬行空地發揮,使學生學到許多講義上所沒有的知識。他經常講些笑話,又是蘊蓄著精辟見解,閃爍著智慧光芒的憤世之語。例如,吳佩孚失敗,馮玉祥班師的時候,他說:“中國人妥協性最大,前幾天還讀《易經》,現在要讀Bible(《圣經》)了?!蓖瑢W們全都笑了,“笑聲里混雜著歡樂與悲哀,愛戀與憎恨,羞慚與憤怒……”大教室里沸騰著青春的熱情和蓬勃的朝氣。在魯迅入木三分的歷史評論和社會分析中,同學們“仿佛聽到了全人類的靈魂的歷史”,這是在旁的地方難以聽到的,因而學生們常常玩笑著說:“魯迅先生真能叫座?!?/p>
魯迅不好修飾,常穿一件樸素的中式長衫,頭發不打理,像刷子一樣直豎著,胡子不刮,像是隸書“一”字,皮鞋也不擦亮。要是有一天清清爽爽地進了大教室,同學們都會奇怪地笑起來。先生自己也不習慣地笑了。
不修邊幅不知道是不是中國傳統文人獨特個性的體現,至少喜歡魏晉風度的魯迅,大有嵇康“土木形骸,不自藻飾”的氣質。他在著名散文《藤野先生》中用外在邋遢與內在圣潔的對比手法襯托教師心靈的美好,不惜將恩師形象描摹成穿衣模糊,不講究,致使火車管理人員疑心其為扒手的寒酸相,特意舍棄了文質彬彬、整齊儒雅這樣的西方紳士式知識分子形象的心理預期。后來的很多教師、文化人都紛紛效仿這樣的審美格調,甚至是精心設計出來的不修邊幅,乃至形成風氣,其實魯迅本人那時未必有心境刻意為之,他在北京經受著重大的家庭變故,經常操心奔忙,生活沒有那么滋潤。
紅樓二層大教室對面的一間屋子是國文教員休息室,也是學生們喜歡聚合的場所,這里經常散發著熱情洋溢積極探討問題的氛圍,因而又被稱為“群言堂”。魯迅經常在課前半小時就已經坐在“群言堂”候著了。不過,比他來得更早的是勤奮好學的學子們,先生一到,他們立刻上前圍攏,這時,魯迅便打開手巾包——這和經常挾著皮包的教授們比起來比較有特點。魯迅把手巾包里整齊碼好的許多請校閱、批評的稿件拿出來,仔細地講解,散發,同時手里又添了未批改的新作。直到上課鐘響時,他才在青年們的簇擁下上講堂。下課了,同學們又緊跟著去發問,據說有的同學一連幾個禮拜都沒有機會擠到先生面前去求教,可見當年的“魯粉”對先生迷戀的程度。
沙灘紅樓一帶經常出沒著無法統計的偷聽生。偷聽生和旁聽生是不一樣的,他們不能參加考試,也沒有任何證件,被稱為“野學生”,但他們得益于北大自由公開的辦學理念,可以去聽任何一位先生的課,還可以向教授質疑問難,甚至拿長篇論文來請他教正。教授們則會很實在地帶回去,很認真地看不止一遍,下一堂課帶來還給偷聽生,誠懇地告知自己的意見,甚至因此賞識他,到處為他宣揚。魯迅便是如此,他曾經請偷聽生課后一起吃牛奶面包,并在日記中記下:“午后往北大講。下午與維鈞、品青、衣萍、欽文入一小茶店閑話?!?
魯迅的講義《中國小說史》是自己多年默默鉤沉搜集古小說逸文的積累,1923年、1924年北京大學新潮社分上下冊印行《中國小說史略》;1925年又由北新書局合印一冊出版。該書的出版,結束了“中國小說自來無史”的歷史。
1929年5月15日,已定居上海的魯迅第一次省親回到北平,29日在日記中記下:“晚……七時往北京大學第二院演講一小時。”在演講開始前一小時,禮堂已被聽眾擠得水泄不通。北大國文學會只好臨時決定將地址改至北河沿三院大禮堂。數百聽眾一時蜂擁而出,向第三院奔跑,爭先恐后,唯恐不及。馬神廟一帶的警察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到了三院大禮堂,聽眾仍然擁擠得很,魯迅幾乎無法走上講臺,只好繞到后臺,但臺上也擠滿了人,連陪同魯迅前來的人都只好站在幕布后面聽講。遺憾的是,魯迅的這次演講,講題失記,講稿失傳。
1932年11月,魯迅因為母親生病第二次回北平,逗留了15天,應邀發表了五次公開演講,即著名的“北平五講”。在北大的演講是“五講”中的第一講,即1932年11月22日《魯迅日記》所記:“靜農來,坐少頃,同往北京大學第二院演講四十分鐘?!?/p>
在這次演講前,魯迅曾要求聽眾只限于北大國文系的范圍,所以學校在講演前三小時才在紅樓布告欄張貼了一張極小的布告,不注意的人不會看到,但還不到兩點鐘,禮堂中就擠滿了聽眾。三點鐘,穿著青布棉袍、黑褲子、膠鞋的魯迅,沉靜地走上講臺,在黑板上寫下了講題——“幫忙文學和幫閑文學”。這次演講是魯迅最后一次來北大。
在紅樓任教期間,魯迅還為該?!缎鲁薄贰秾W生會周刊》《文藝季刊》撰寫過稿件,為《國學季刊》《歌謠》周刊紀念增刊設計封面,對北京大學的文學團體新潮社、春光社進行過熱情的指導和幫助。
魯迅對北大的貢獻遠不止于此,其實,在還沒有到紅樓授課前,魯迅就應蔡元培之邀為北大設計了?;?。1917年8月7日,設計好的圖案隨信寄給蔡元培,是篆書體的圓形“北大”兩個字,一上一下,取中國傳統瓦當造型,用中國印章的格式構圖,筆鋒圓潤,構圖簡潔卻蘊涵豐富。上部的“北”字恰似兩人背靠背坐著,而下部的“大”字則像一個正面站立的人,聳起巨型的肩膀背負上面二人,正是“三人成眾”,很容易使人想起魯迅在《我們現在如何做父親》中提倡的奉獻精神——“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魯迅將?;請D樣寄交蔡元培后即被北大采用,一直延續到1949年,后又由于歷史因素長期棄用,上世紀80年代又重新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