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聰
歲·月
捷克作家哈謝克的諷刺名著《好兵帥克》是我最早的藏書之一。書的扉頁上用鋼筆寫的“78.9.30”并非購買日期,而是我從大學同學那里求來的日期。一九七八年的中國,“文革”剛剛結束,名著開始再版,但要想買到還真不容易。據我1978年5月2日這天的日記,班上兩位同學在王府井新華書店排了四小時隊,每人買到20多元錢的書,這相當于花掉當時工薪階層半個月的工資,“我后悔不迭,羨慕之至,但也毫無辦法”。不過實際上,我的不少藏書還是好心的同學們勻給我的。
那個時代物質上貧困,但人們在精神上很有解放感,普遍樂觀。我翻看了一下當時的日記,例如1978年10月12日這天,理論權威鄧力群來北大,洋洋灑灑脫稿講了三小時,除了強調“文革”“再不能這樣搞了,經不起了”,他“還開了許多美妙的支票,如將來的住房建設,洗衣機、電冰箱等,全場為之嘩然”。這些今天隨處可見的商品,那時就是中國人夢想的一部分,那是一個買到一臺電器與買到一本好書同樣幸福的年代。
的確,我們當時的大學生活很有幸福感。一些年輕人在看過我們班2009年編的《文學七七的北大歲月》一書后也發現:“從文學七七級當年的照片,發現一個最大的共同點,是今天的學子們沒有的,那就是天真的表情和燦爛陽光的笑容!歲月和苦難竟然絲毫沒有在他們的臉上留下過痕跡!這實在是很奇怪的。他們的內心好像有取之不竭的快樂和對世界充滿新鮮與好奇的感覺。也許,這就是他們那個時代的天之驕子特有的精神風貌。”
每一代人總是從自己時代的生存方式來思考問題的。其實,恰恰相反,我們當年的幸福感不在于我們有多驕傲,而在于知道自己有多渺小。在2001年寫的《北大憶往》一文中,我仿佛已做了回答:“當說到‘命運‘幸運‘慶幸‘機遇這樣一些詞時,我們這一代有著獨特的敏感、理解和慎重。我們知道高考龍門的存在不像今天的年輕人以為的那樣天經地義,知道時代變動的旋渦可以把最驕傲的小鯉魚卷得無影無蹤。”
我們的幸福感很強,但幸福點可不低,因為我們經歷過“文革”動亂、上山下鄉,又趕上了歷史性的大轉折。想想吧,僅僅五年前,高中語文老師借我一本《普希金抒情詩集》還要偷偷摸摸,怕被指責為毒害青少年,而今天知識寶庫豁然向我們打開。一年前我在農村插隊干活時,還忐忑不安當年是否能恢復高考,沒想到國家十月份撥亂反正,12月份我就和數百萬人走進考場,爭奪那百分之五的錄取率。又過了兩個月,我終于在報到前一天拿到錄取通知書,十年考一屆,幸運上大學,我們怎能不給點兒陽光就燦爛呢?
幸福感還在于當時積極變通、不拘一格的變革風氣。比如我珍藏的這本《好兵帥克》還是繁體字版的,為什么呢?因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只出過1956年的老版本,按說應該用簡體字重新排版,但廣大讀者等不及了,怎么辦呢?順乎民意吧!當年電影制片廠積壓了大量電影劇本審不完,怎么辦?文化部就聯系我們北大中文系文學專業學生參加初審,沒有報酬,回報就是請我們觀看《悲慘世界》《紅與黑》《簡愛》等尚未解禁的外國名著改編影片,大家還美得不行。
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文革”時雖然中國窮,很封閉,但在精神上有自尊,我覺得這種看法似是而非。其實真正蹂躪中國人自尊心的,正是那種孤陋寡聞、少見多怪和傻乎乎的矜持,一旦與外界接觸,就很容易出洋相和心理失衡。我忘不了在留學生樓陪住時第一次看到美國《花花公子》雜志時的不知所措。《金瓶梅》最初也是從留學生那里借到的,其實這本古典名著北大圖書館各種版本都有,但當時連文學專業的學生也看不到。那是一個新舊交替、乍暖還寒的時代。甚至1981年我做畢業論文的時候,徐志摩的作品還只能在圖書館“敵刊閱讀室”讀,還要系里開介紹信。對比今天的徐志摩熱,生活變化之大,真是恍如隔世。
童·心
有些經典名著讀過一兩遍就放下了,《好兵帥克》卻一直成為我的案頭書。初讀時讓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大林和小林》《小布頭奇遇記》——狐貍包包假裝天使給大富翁送子;鱷魚小姐追著紅鼻頭王子亂跑;鼠老二賽詩的最后一句“吱呀吱呀吱呀呀”,其實想說的是“老大一死我當家”。總之,童話里的好人揚眉吐氣,壞家伙也壞得可愛,因為總是自找倒霉,大出洋相。《好兵帥克》正是如此引人入勝,童趣盎然,書中插圖也相得益彰。
這種孩子氣的閱讀快感從“卷首語”便撲面而來了。作家先是故作莊重:“偉大的時代就得有偉大的人物出現。有一種謙卑的、默默無聞的英雄,他們既沒有拿破侖的英名,也沒有他那些豐功偉業。可是把這種人的品德分析一下,連亞歷山大大帝也將顯得黯然失色。”口氣大得你都準備洗耳恭聽了,作家卻忽然放低聲音,好似向你眨眨眼:“如果你請問他尊姓大名,他會用樸素而謙卑的聲調說:‘我是帥克。”
據說,作家創造帥克這一人物時,他腦海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連隊的傻瓜”,于是便有了帥克經典的表情:圓圓的臉上掛著微笑,“用一種孩稚般純真安祥的眼神”看世界,可世界卻在他這種眼神里直哆嗦。這怎么可能呢?整個捷克民族當時都在奧匈帝國的淫威下匍匐,他帥克一個小人物為什么就能無往而不勝呢?因為作家講的是成人世界的故事,躍動的卻是一顆童心,正如哈謝克的妻子看透的:“他內心就像一個大男孩。”
所以,《好兵帥克》猶如一面藝術的哈哈鏡,世界上的強權可以抓捕帥克,卻擺布不了帥克,反而總是被帥克捉弄,如同童話一般。在《帥克干預世界大戰》一章中,奧匈帝國發出戰爭號召,帥克便一路高呼戰斗口號奔赴征兵站,引來路人圍觀然而他卻是坐在一張輪椅上,由一個老太婆推著,手里還舉著一根拐杖,令當局哭笑不得。在酒館里,別人都噤若寒蟬,他帥克卻非常饒舌,專談國事,很快被密探抓走。可在警察局里,審訊官們不到五分鐘就被帥克白癡般的愉快表情氣得暴跳如雷。而在瘋人院中,當局派來三位法醫做鑒定,他們分別代表三種完全相反的神經病學派,卻罕見地得出一致結論:此人就是個白癡。密探還不甘心,假借買狗打探帥克,結果小說寫道:假如奧匈帝國崩潰后翻查秘密警察檔案,看到諸如“B·四十克郎,F·五十克郎,M·八十克郎”等記錄,你別以為這是些為了幾十克郎把自己出賣給奧匈帝國的捷克人,那其實代表著一只只奇丑無比的雜種狗,都是帥克借機推銷給警察局的。
《好兵帥克》對奧匈帝國的諷刺辛辣無情,那些專制統治者不是壞蛋就是蠢蛋。但對于人性復雜的人物,哈謝克又注意把握不同形象,并非僅僅漫畫化,體現出大作家特有的分寸感。比如隨軍神甫卡茲,混吃混喝,酒肉人生,簡直是對腐朽教會的絕妙反諷。但他人性尚存,良心未泯,清醒時也會痛罵自己“像一只骯臟的狗”。所以,帥克對神甫雖然也是百般戲謔,如神甫醉醺醺地做彌撒時,帥克在祭壇下配合裝哭,當勤務兵后又自作主張替神甫去申請“私生子津貼”,但調侃中始終有溫情的一面。帥克跟盧卡施中尉的關系更是如此。盧卡施中尉可以說是除帥克之外一個很有立體感的人物形象,他既是奧匈帝國軍官,又對本民族有著隱秘的愛;既不免裝腔作勢,又有著基本的是非觀和同情心。所以當帥克像個小錢似的被神甫賭博輸給中尉后,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更像是一對難兄難弟,奇遇不斷,笑料百出。
一方面,帥克繼續招災惹禍,事實上左右著上司的命運。盧卡施中尉叫他找條好狗,沒想到狗是偷上校的,結果中尉遛狗時被上校撞見暴跳如雷,說從什么時候起軍官養成了牽著偷來的狗滿街散步的習慣,于是被打發上了前線。而在軍列中,帥克又饒舌說禿頭據說是養孩子的時候神經受了刺激,把同包廂的便衣禿頭少將氣得發瘋,中尉又挨一頓臭罵,說你作為軍官怎么跟勤務兵倒像知心朋友似的。但另一方面,帥克確實是忠心耿耿,好心辦壞事,癡得可愛。中尉叫帥克給駐地一位女子送情書,被她丈夫發現,當地輿論大嘩,帥克便一口把信吞下,非說是自己所寫。審訊人員要他再寫一遍,帥克又堅稱事隔一夜不會寫字了。最精彩的一個情節是:帥克幫盧卡施中尉下車去買私酒,卻被陰險的杜克中尉盯上,帥克堅稱瓶子里是水當場全部喝掉。回到車廂后帥克搖搖晃晃地向中尉報告,再過幾分鐘我就要大睡特睡了,請不要叫醒我,不過長官請放心,一點兒馬腳也沒露。最后,連盧卡施中尉也受不了這個愉快、饒舌而又總是惹麻煩的帥克了,所以,當帥克中途掉隊費盡周折又回到盧卡施身邊時,小說描寫到,中尉的反應是:“用一種悲愴絕望的神情瞪著眼睛,而帥克卻溫柔多情地望著中尉,真像他是個失而復得的情人一樣。”中尉恨恨地說:“帥克,久違了,你又像個假錢似的蹦回來了。看來我是甩不掉你啦。”
感·懷
《好兵帥克》的確是一部奇書和杰作,既富有童趣,又很耐讀,既有漫畫般暢快淋漓的幽默感,又有對廣闊時代背景和多樣化人物形象的藝術再現,這對于諷刺文學創作來說非常不容易。而且,《好兵帥克》由于歷史的因素經常被編進德國文學史,連德國評論家也納悶,為什么這樣一部有關戰爭蠢行的諷刺杰作產生于捷克而不是德國,為什么那個憨笑著說“我只是帥克”的捷克士兵隨口一個笑話就能戳破普魯士軍國主義牛皮,以至于這部書在納粹德國時在焚毀禁絕之列。
德國哲學家康德認為喜劇的本質是“在一切引起活潑的撼動人的大笑中必須有某種荒謬背理的東西存在著”。不錯,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看似耀武揚威,卻永遠也征服不了民眾的心。不過捷克人對于小國反復被列強蹂躪的悲慘命運有著更為獨到的認識,學者伊凡·克里瑪指出:為什么寫出《城堡》的卡夫卡與寫出《好兵帥克》的哈謝克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從同一個時期汲取營養,兩人的作品風格卻如此不同?一個陰郁,一個戲謔,這看似不可思議,但如果你明白布拉格精神的本質就在于“悖謬”,就會看出他們的根本一致之處。捷克人用“卡夫卡式”這個詞來形容生活的荒謬,而用“哈謝克式”的幽默態度來抵抗荒謬和藐視暴力。所以,弱小國家民眾對于所鄙視的異國統治者的最后一擊并不是一刀,“而是一個笑話”。
當然,作家的個性也是影響作品風格的重要因素。哈謝克一生積極參加政治活動,多次因街頭示威活動被捕入獄,但他的從政方式也頗有喜劇感。哈謝克組建了自己的政黨,政黨的名稱卻很長、很怪,叫作“在法律許可范圍內的溫和進步黨”。他還經常到小酒館里發表政治演說,但也常常像是幽默小品,如杜撰哥倫布首次遠航美洲的發言,甚至詼諧地呼吁恢復奴隸制等,這都讓人想起那個坐在輪椅里去參軍的帥克。
哈謝克的語言風格活潑明快,笑點隨口就來,而且無論怎樣夸張,都不覺得油滑失實。小說中描寫一個禿頭卷發的猶太奸商向連隊推銷他那頭“古老的牛”,結果煮了一晚上連點肉湯也沒煮出來,只好第二天行軍時抬著鍋邊走邊煮,就這樣牛肉還是硬得把士兵門牙都給硌掉了,以至于以后“沖鋒陷陣時,軍官只要提起這頭‘悲慘的牛,大家便會怒吼一聲向敵人沖去”。這類令人噴飯的妙語隨處可見,以至于一位中國學者驚嘆道:哈謝克“是怎樣毫不費力、接二連三地弄出這種隨隨便便的笑話?極有耐心甚至是精雕細琢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場面?”我們中國人覺得寫作即使不用沐浴焚香,也是件需要正襟危坐的事。可是哈謝克的寫作方式本身真的像小品一樣,他跟俄羅斯妻子說上街買東西,穿著拖鞋就跑了,一個星期都找不著。他跑去和朋友們整天泡在酒館里,寫出幾頁紙作品就讓朋友拿去給出版商換酒喝。哈謝克的朋友回憶說,要是讓作家在清靜的、舒舒服服的書桌前寫作的話,恐怕就不會有名滿世界的哈謝克了。
不過,真正令我震驚、意外和感動的,是我最近才注意到哈謝克的人生竟如此貧窮、動蕩、落魄和絕望!他一生發表過上千篇作品,卻擺脫不掉與生俱來的貧困。他為了糊口做過一段時間的販狗生意,但也只成就了《好兵帥克》中的精彩章節。他甚至悲慘到了這種地步,第一任妻子分娩才幾個星期,就在娘家的逼迫下帶著孩子永遠離開了他。分手11年,哈謝克即使在戰場上也懷揣著兒子的照片,可孩子始終不知道這個胖胖的“可愛的大朋友”就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只是在哈謝克寒酸的葬禮上,兒子才在舅舅的帶領下見了他最后一面。作家去世時甚至還不到40歲,《好兵帥克》原計劃寫作6卷,也只完成了4卷,這是世界文學的一大損失!
人們常說作品是作家的自敘傳,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哈謝克該有多少理由寫出一部怨天尤人、催人淚下的悲劇來呀!可是作家奉獻給全世界讀者的卻是一部永遠笑聲不斷的喜劇經典,真是不可思議而又令人肅然起敬!
當年,他妻子的娘家像躲避瘟疫一樣極力要避開窮困潦倒的哈謝克。但是今天,這個家族卻僅僅因為血脈相連而要永遠籠罩在這位世界性大作家的光芒之下。哈謝克的孫子甚至要不斷地給來訪者講述有關他爺爺的一切,因為他成了哈謝克協會的負責人,承載著捷克精神文化的最偉大遺產和驕傲。
仿佛是作為永恒的回聲,2015年11月,美國《時代》周刊剛剛評選出來“史上最偉大的100部長篇小說”,《好兵帥克》名列其間,其評語是:“這部諷刺文學名著是捷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是一本公認與《唐·吉訶德》齊名的書。”如此簡潔的評語,正是偉大作家具有的樸素豐碑與榮光。
(作者系國際關系學院文化與傳播系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七七級畢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