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宇宇
先放一放《弟子規》
我們處在一個特別多元的世界,什么聲音都有人發出,隨之而起陣陣反對,構成了奇妙而雜亂的聽覺效果。拿兒童教育來說,新世紀以來《弟子規》炒得沸沸揚揚,這股風是從臺灣刮過來的,新聞中常常看到一群孩子穿上漢服跪坐而讀的場景,甚至有人揚言有了它連《論語》都不必讀,背后則是國學熱與商機等多只推手。同時,也有人激烈反對,主要觀點是認為它糟粕太多、培養奴性,甚或帶著對傳統文化一棍打死的遺風,還有從考據角度指出它出現很晚、無甚影響、硬被抬高的。
先要看清《弟子規》是怎樣一部書。《論語·學而》有一章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這是講做“弟子”的基本道理,可以自由地理解與實踐。《弟子規》即從這里擴展開來,用三言、兩句一韻的整齊形式,從“入則孝”講到“余力學文”,闡釋“弟子”應具有的整套規范。其體裁可視為格言匯錄,格言是把鮮活情景中的經驗教訓給提煉固定成朗朗上口的語言形式,我們理解時也要結合相應的鮮活情景進行揚棄。因此,《弟子規》是什么未必關鍵,怎么用才是關鍵。
中國文化講“道始于情”,規則與價值從鮮活的生命情感出發,為服務于普遍人情的滿足而生動建立,這種方式應是最具徹底性和開放性的“普適真理”。人格教育的目的無非是培養“仁心”,“仁”是客觀社會性在人心中審美性生成,以親證自證的情感對虛靈的“道”進行體認。圣人說“克己復禮為仁”,克制動物性、遵循社會性,二者融合而生人性,絕非壓制天性,更重要的是“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等話,激揚了“仁”的內在性自足性,與一味外在要求可謂格格不入。若把《弟子規》當作傳統經典和蒙學寶典來全盤灌輸,放大其“勿”這、“莫”那的語風,直觀上就給人教條之感,給孩子裝的心腦“軟件”也是簡單、呆板、殘缺的。只叫活潑可愛的孩子被動遵守種種規矩,又不明白原因和道理,非但與啟蒙的目的南轅北轍,而且會戕害天性或激發逆反。
“情”不是抽象概念,它一定是與情景相聯系,在情景中讓情感去自證,把最原初的合理性激揚出來,才能生成最鮮活的“道”?!兜茏右帯防锖芏鄡热荻加刑囟ǖ那榫?,也有不少話語不具普遍永恒的意義,如果是一個境界很高的人來看,對這些內容自然可以進行積極的揚棄,即孔子所說“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然而不但被《弟子規》教育的小朋友們不具備這樣的素養,甚至說拿它來教育孩子的家長老師是否具備都可懷疑。舉個簡單的例子,《弟子規》中說“彼說長,此說短。不關己,莫閑管”,“人有短,切莫揭。人有私,切莫說”,如果理解成不要費精力在說長道短上,當然有毋庸置疑的道理,但如果片面地去理解,豈不就成了沒有社會正義感和主人翁意識的事不關己、明哲保身?孩子會怎樣看待這樣的觀點,又會被教成什么樣的人?
我們或一味強調“快樂教育”,卻不知廉價的“快樂”達不到教育目的;或知道教育具有強制性,卻不顧孩子的心理而將其變成實現自己意志的工具;或模糊感到經典對素質教育的根本意義,卻連自己都帶孩子誤入歧途;或片面追逐賺錢享樂之“成功”,把這種觀念帶來的生存及精神困境傳染給孩子。兒童成了各種教育觀念的試驗品、犧牲品,民族的未來使人憂心。豈不聞圣人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習有著外在目的和強制要求,未必快樂,但它關系著人類及個人發展,必須正視、實現和快樂,由于方法正確與境界提高,也必然真的體認到快樂。在“道始于情”的標準下,對任何事物(包括啟蒙教育)的認識才能直指根本,兒童教育包括人文精神培養要抓緊,但《弟子規》需要放一放、冷一冷,首先應找回正確的啟蒙方式,讓孩子在深層愉悅中自然獲得熏陶教育。
詩是如何丟掉的
其實傳統的啟蒙教育并未遇到上述麻煩,所找到的方法就是“興于詩”。如梁啟超寫過這樣一首詩:“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标懹巍傲觊g萬首詩”主要就是抒發愛國情懷,連遺言都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每到民族危亡的時刻,他的詩歌就會成為人們的精神支柱與動力。又如葉嘉瑩女士曾說:“其實我的一生經歷了很多苦難和不幸,但是在外人看來,我卻一直保持著樂觀、平靜的態度,這與我熱愛古典詩詞實在有很大的關系。”朱熹甚至認為,孔子“其政雖不足行于一時,而其教實被于萬世,是則詩之所以為教者然也”。那么詩歌究竟是什么,為何具有這樣的神力?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薄霸娍梢耘d,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泵蓪W的基本目標正是培養基本的語文能力、文化常識、生活習慣、人性心理等,與詩的作用可謂一致。特別是詩歌表現了一種不斷從自由的情感出發,對生命和世界的應然狀態進行追問,從而獲得精神歸宿的價值建立方式,而不是某種固定的價值觀,又以審美、自然、感性、形象的形式,和讀者的心靈產生強烈或幽微的深刻共鳴,使人性源源不斷地自動生成、自覺提升,直至達到最高的人格境界。這種方式適合于每個人,更適合于無限空白而活潑的童心。
古代有許多詩歌選本,既用來表現一定的詩歌宗旨,也用作啟蒙的教材。如《千家詩》起于謝枋得《重訂千家詩》,經過后世不斷補充而成,選詩以唐宋五七言格律名篇為主,題材上反映了廣泛的生活及社會現實,語言好懂,在民間流傳廣泛。清代蘅塘退士有感于《千家詩》“止五七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制”,因此“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余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以體裁為經、時間為緯,成為流傳最廣的詩詞選集。
《千家詩》與《唐詩三百首》雖然也有一些糟粕,但總體來看選的都是長期沉淀下來的優秀之作,必然有其充分的存在價值,甚至說得絕對一點,這樣的選擇標準不會有錯。因為一種東西的正確性不在于嚴密的理論體系、強大的話語能力等,就在于能否通過漫長歷史實踐的檢驗,通過檢驗的必然是有利于人、價值常在的。詩歌不但比《弟子規》的題材內容更豐富,更有故事性、形象性,隱含著更開闊的義理,形式上也比后者簡單的三言韻文來得復雜,也更朗朗上口,有利于充分調動孩子感受和記憶的能力。
今天很多人把古典詩詞當作一種“文物”敬而遠之,但也不是沒有人熱愛詩詞并以之啟蒙。前不久有人以韋應物的“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引發上萬條的續寫熱潮,知乎上“我們為什么要讀詩”的帖子也引發網友從各個角度做了傾情闡釋,使人由衷感動于“國人詩性未死”。但即便是沉浸于詩詞境界并借以安頓心靈的他們,也未必汲取到其中的充沛養分,更不要說有人把詩歌當作風花雪月的小意趣,當作附庸風雅的小裝飾。從宏觀講,這跟傳統文化的整體失落有關。
在古代,詩被歸入集部,經在經史子集中具有根本地位?!敖洝庇薪浘€、縱貫、統理、法度、經過、禁受、量度、恒常、經典等義項,《經》指承載著漫長歷史實踐中人類存續經驗的永恒神圣文本,其具體內容可以質疑,其根本地位卻不容撼動,它統領著四部,人們看待史、子、集便帶有“取經”的眼光。而近代以來我們急于進入現代觀念和現代學科,經學帶著傳統的知識與價值體系轟然解體,在“還原”的旗號下,《詩經》《春秋》《易經》等分別被歸入文學、史學、哲學的范疇,卻沒有賦予這些學科深刻的價值依據,因此不但有關研究陷入了指導思想上的混亂與迷惘,現代性的價值建構也失去了牢靠的基礎。
唐詩是我們的“家”
古人寫作往往帶著最深刻的情感體驗與理想意志,并且通過作品交融到讀者的內心深處,這是文學的永恒生命所在。尤其是那些經典的唐詩,揚棄了漢魏古詩的古拙和齊梁新體的華艷,又不像宋詩的精深義理、宋詞的幽微情緒,往往用最凝練流暢、深入淺出的語言,呈現出最美好的心靈狀態,隱含著價值建立的根本奧秘。如果說“語言是存在的家”未必可靠,那么唐詩是我們的“家”應無可疑。
經過大漢王朝的民族凝聚、統一思想與強硬管制,六朝幾百年的社會動蕩、門閥政治和審美爆發,終于到了統一、強盛、開放的盛唐“黃金時代”,人們對現實充滿激情,融化了一切思考與全體宇宙,自由浪漫地在溫暖的天地間追尋歸宿,詩歌意境混融,使人讀來“無端”地熱情滿天。孟浩然《春曉》寫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庇腥苏f這是傷春,但與“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的中唐心態多么不同,分明是對生命和世界最飽滿的熱愛。
隨著“漁陽鼙鼓動地來”,盛唐一去不返,中晚唐士人日益失去現實的信心,否定了外在價值而呈現出本真心靈,直面價值的虛空而重新開放地尋找,一時間又未充分進行理性思考,往往是在本真生活中不斷追尋歸宿,詩歌意境清新精密而隱含著悠遠韻味和深厚意蘊,體現了我們心靈追尋的一般狀態,對心靈成長有著永恒的指導性。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寫道:“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碑斠磺型庠谧非蠖急粍兂?,呈現出本真的心靈需求,原來只有家園才具有永恒的意義!
從唐詩的價值建構情緒流程來講,是從人要“活著”的內在親證出發,在追問中對外在觀念與消極因素進行否定,暴露了生命有限、價值無解的徹底悲劇,但基于歷史實踐建立的為人類發展負責的基本理性,必然產生價值建構的強烈愿望和沖動,對人類總體之必然進行自證而建立超越性價值,通過這種興起與彌合的永恒過程,建立無比開放和堅韌的價值體系。王昌齡《出塞》寫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此詩被稱為唐人七絕“壓卷之作”,其深刻意蘊在于,以人要“活著”的強烈意愿,面向廣闊的時空展開追尋,直面千年征戰而興起歷史悲劇意識,從而否定這浮華的歷史和造成它的人性貪嗔,挺立和平、友愛、奉獻、愛國的正確觀念,確認為人道歷史、天道自然的本質,使心靈在這種狀態中獲得充沛的歸宿感。
換言之,唐詩為我們指引了以情理結構與心理本體、歷史本體與宇宙情懷為內外形式的精神家園。中國文化不注重脫離天人總體的個人主體性,不會導向虛誕與毀滅,沒有追求外在超越的價值觀念,不會導向彼岸的理式或宗教。它是以生命價值的追尋為核心,以現世人生為依托,以人類總體為依據,走一條意義就在過程、現象就是本體,以“天”為終極著落的內在超越之路。劉禹錫《烏衣巷》寫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人世短暫而充滿喧囂與浮華,但基于內在親證與實踐理性,人必然為自己做出正確選擇,把追求本真的永恒過程提升為歷史和自然的本質,在悠長體認中形成的情理結構正是人的根本!
價值建構應是人類總體意識觀照下詩情與哲思的統一,沒有形上提升的詩情是浮亂的,沒有親證基礎的哲思是虛妄的,“詩和遠方”就在悟道后的當下山河大地。西方文化那種基于概念、通過邏輯來建立價值的做法是有限度、不可靠、異化性的,以唐詩為代表的中國古詩正因完美體現上述觀照與統一而具有普遍永恒的指導意義,它能使一切人“感發志意”并不斷提升其境界,給人性和社會帶來充分的合理因素。唐詩經典是中華民族對世界文明的重要貢獻,這些經典往往具備簡單而深刻的特點,作為啟蒙教材自是再恰當不過。
(作者系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報編輯,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