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伯陶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嬰寧》屬于《聊齋》名篇之列,小說中有兩次調侃王子服為“賊”的描述,第一次在上元日的郊外,王子服因注視嬰寧目不轉睛,嬰寧對其婢女有“個兒郎目灼灼似賊”的笑語。第二次在嬰寧家:“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嬰寧何以在嘲謔王子服“賊腔未改”后繼之以“視碧桃開未”之語,看似家常閑話,實則作者藝術匠心盡暗寓于此。據《漢武故事》,西王母種碧桃,三千年一結子,東方朔曾三次偷食,乃被謫降人間。又有神話傳說,謂西王母曾將碧桃賜漢武帝。唐韓偓《荔枝三首》其一:“漢武碧桃爭比得,枉令方朔號偷兒。”碧桃,桃實的一種。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二九《果部·桃》:“桃品甚多……其實有紅桃、緋桃、碧桃、緗桃、白桃、烏桃、金桃、銀桃、臙脂桃,皆以色名者也。”古詩文中多以碧桃喻指仙桃。以偷桃的東方朔比喻“賊腔未改”的王子服,謔而不虐,又抬高了王子服的身份,凸顯了嬰寧聰明機智與善于調笑的性格特征,注家失注,就令小說喪失了部分趣味。有關電子書籍的檢索便利,在這里顯然成為求全責備于注家的充要條件。
《聊齋》中的一些志怪小說,實則系醫家臨床實錄,至今仍有認識價值。《產龍》表面看是一篇有關“龍”的小小說,實則乃鄉里傳聞的筆錄,作者不過略加渲染而已。李氏婦所產女嬰屬于現代醫學所謂“臍膨出”患兒,是因先天性腹壁發育不全在臍帶周圍形成腹壁缺損,導致腹腔內臟脫出的新生兒畸形,程度有輕有重。據說6000至7000個新生兒中就有可能出現一例,這在有互聯網的今天已經不難檢索到這類新聞。“肉瑩澈如晶”是剛出生嬰兒的透亮羊膜的形象描述。原來胎兒在4至6周的時候,腸子發育快,腹腔發育慢,腹腔裝不下大量的腸子,腸子等內臟有可能突出體外,6至8周以后,隨著腹腔發育,腸子就會縮回腹腔,恢復正常。李氏女嬰屬于“巨型臍膨出”患兒,或由基因變異所致,這在現代,治療也有一定難度;古代的醫療條件簡陋,肯定造成患兒腹腔感染,隨之內臟脫出,最終死亡。文中所謂“大如琦錢”的龍鱗,可能是血塊或胎衣部分脫落的跡象,這在現代醫學臨床的視閾中也不足為奇。作者為我們記述了古人對“巨型臍膨出”患兒的認識,盡管涉及迷信,但仍具有一定的醫學研究價值。
三
古典文獻的電子圖像版,如PDF版或DJVU版的圖書資料以及國家圖書館面向讀者開放的地方志資料庫等,對于《聊齋志異》的詮釋也大有裨益,至少減少了到圖書館檢索相關資料的煩瑣,特別是地方志的檢索,有時反復出納借閱查考也不一定能及時找到需要的內容。
《鴿異》一篇雖非《聊齋》中的名作,但寓意深刻,連同其附說兩則,剖析世俗人情,入木三分。同《促織》一篇的寫作明顯借鑒明劉侗等《帝京景物略》卷三《胡家村》有關蟋蟀的知識一樣,這篇《鴿異》在寫作過程中,蒲松齡也特意參考了張萬鐘《鴿經》的相關內容。《鴿經》是我國目前為止已知的最早的一部記述鴿子的專著,傳世有康熙三十六年(1697)張氏霞舉堂刻《檀幾叢書》二集本。全書分為六大部分,即論鴿、花色、飛放、翻跳、典故、賦詩,共計約七千余字。作者張萬鐘(1592-1644),字扣之,鄒平人,乃清初著名詩壇領袖王士禛的岳父。《聊齋志異》的近現代校點者由于無暇參閱《鴿經》,致使在標點“又有靴頭、點子、大白、黑石夫婦、雀花、狗眼之類”一句時,錯標為“又有靴頭、點子、大白、黑石、夫婦雀、花狗眼之類”,幾十年來遞相沿襲,未予改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出版《續修四庫全書》,其第1119冊收錄清張萬鐘所撰《鴿經》一卷,經研讀,所謂靴頭、點子、大白三類,當屬于以“花色”劃分鴿之名目,《鴿經·花色》皆有品評,此不贅言。至于黑石夫婦、雀花、狗眼三類,亦皆見于《鴿經·花色》,不過因蒲松齡寫作時一時疏忽,將“黑”單置于“石夫婦”之前,竟生歧義,也難怪此處斷句不易。所謂“黑石夫婦”,《鴿經》作“石夫石婦”。《鴿經·花色》:“石夫石婦,種出維揚。土人云,石夫無雌,石婦無雄。石夫,黑花白地,色如灑墨玉;石婦純白,質若雪里梅。短嘴、圓頭、豆眼,鴿之小者,此其一種。”可見石夫石婦之羽色系因雌雄而不同,雄者“黑花白地”,雌者“純白”,“黑石夫婦”當屬于蒲松齡百密一疏中的錯誤著錄。雀花,當即“鵲花”,或屬蒲松齡引述時之筆誤。《鴿經·花色》:“鵲花,銀嘴金眼,長身短腳,文理與喜鵲無別,故名。”狗眼,《鴿經·花色》:“狗眼,雀喙鷹拳,寬肩狹尾,頭圓眼大。眼外突肉如丹、高于頭者方佳……按狗眼,乃象物命名之義,以狗之眼多紅,故名。實為西熬睛,俗多不知,故仍舊呼可耳。”正是《鴿經》通過《續修四庫全書》的修訂而有了電子圖像版,方令今天的注家有了不費吹灰之力置于案頭從容研讀并發現問題的可能。
蒲松齡喜好竟陵派文風,對明末劉侗等所撰《帝京景物略》一書很熟悉,對于此書語詞多有借鑒。《公孫九娘》中有“趨詣叢葬所,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一段描寫,“墳兆萬接”四字即從《帝京景物略》卷三《胡家村》“禾黍中,荒寺數出,墳兆萬接”一段挦撦而來,墳兆,謂墳墓之間的界域。《八大王》后有作者所撰《酒人賦》,內有“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風定塵短,客舊妓新”的一段描寫,其中“風定塵短”四字,謂風住少塵的晴和天氣,直接來源于《帝京景物略》卷三《報國寺》:“每日霽樹開,風定塵短,指盧溝輿騎負載者,井井。”欲要發現這種聯系,沒有古典文獻數字化的成果是難以達成的。《褚生》一篇言及京師“李皇親園”,蒲松齡并沒有來過北京,但所述園中景致井然有序,也得益于《帝京景物略》。所謂“李皇親園”,即明武清侯李偉的莊園,又名清華園,故址在今北京市西北海淀區的清華大學一帶。李偉(1510-1583),字世奇,漷縣(今北京市通州南)人,為明神宗萬歷帝生母慈圣皇太后的父親,封武清侯,卒謚恭簡。《明史》卷三○○《外戚》有傳。小說以下有關“水肆梅亭”的記述,亦非虛構,當謂李偉之孫李誠銘(?-1638)在京師南城所建之李皇親新園,故址今北京市西城區三里河一帶。《帝京景物略》卷三《城南內外·李皇親新園》:“三里河之故道,已陸作乂,然時雨則渟潦,泱泱然河也。武清侯李公疏之,入其園,園遂以水勝。”
《胭脂》一篇,有論者認為作者暴露了封建司法的黑暗和腐敗,其實細繹其構思與情節,似與社會制度性的批判毫無關聯。蒲松齡寫這篇小說的主要目的在于抒發對賞識他的山東學政施閏章的感激之情,其所述案件或許有一定的現實依據,并非完全捕風捉影,但事情的諸多巧合與施閏章明察秋毫的破案技巧則完全是作者虛構加工的產物,據馬振方的研究,當屬于“真人假事”一類的構思。至于《胭脂》后附施閏章“獎進士子”一則,筆者檢索國圖地方志電子資料庫,偶然發現也自有其本事,當非施閏章所親歷。民國二十五年(1936)《重修博興縣志》卷一七《雜志》:“《聊齋志異》載有名士入場作《寶藏興焉》文,誤記水下,錄畢而后悟之,料無不黜之理,作詞云云,相傳其人即博興之魏基。基字休庵(見人物志),惟情事略異,詞亦有出入,贅錄于后。基早歲游庠,后道念既深,思脫塵俗,嘗于學使按臨時,作《寶藏興焉》文,領題處故頂‘今夫水,知無不黜之理,卷尾系詞云:‘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了座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饒了俺,從今不在這泥里戰。學使閱文至此,知為異人,仍置高等,并和以詞云:‘寶藏將山跨,忽然間在水涯。樵夫說了些漁翁話。脈理雖差,文字卻佳。亦何妨虎入潭溪斗龍蛇。呆秀才,休害怕,誰肯把你放在他人下。逾歲,學使易人,入場完卷后,復贅《黃鶯兒》二首,學使以為犯規,遂褫其衿。基自此飄然遠矣。”《重修博興縣志》所錄魏基一事當非虛構,明末清初哄傳于士子間亦有可能,蒲松齡移花接木于施閏章,正可見蒲松齡小說創作取材的廣泛性。
《海公子》一篇卷首所謂“東海古跡島”,其地何在?注家一般不予理會,實則今黃海中確有其島,并非蒲松齡虛構。古跡島即今所稱之長門巖,或稱長門島,舊稱古跡島、谷積島,今屬山東省即墨市鰲山衛鎮。其主島北島由一大島和一小島組成。大島又名嘉寶島,在大管島東南16000千米,距陸地最近點嶗山頭22500千米;大島南北長450米,東西寬250米,面積為11.11萬平方米,主峰在島的中央,海拔高度84.7米,島上植物繁茂,有樹齡較長的耐冬五百馀株。乾隆二十九年(1764)《即墨縣志》卷一《方輿·山川》:“谷積島,縣東南五十里,內多耐冬。”此與小說所記述之“有五色耐冬花,四時不凋”正同。
《聊齋志異》中有關地名的類似問題,不在少數,查閱相關方志的確可以解決一部分疑難。如《八大王》一篇寫臨洮馮生“自婿家歸,至恒河之側,日已就昏”,注家多注“恒河”在“河北曲陽縣北”,這與臨洮可謂風馬牛不相及,似誤。按,臨洮乃明清府名,府治狄道縣,治所在今甘肅省定西市臨洮縣。乾隆三年升為狄道州,系后話。循此線索,查考宣統元年(1909)《狄道州志》卷一《山川》:“恒水,在州西南三十里,源出西傾山,東入于洮。”可見“恒河”,即“恒水”,為古代古代洮河支流,上世紀初尚存,而今或已消失。
《羅祖》記述明代正德以后無為教祖師羅夢鴻成道始末,不無訛傳成分,但小說中所涉及的地名都是真實的:“后石匣營有樵人入山,見一道人坐洞中,未嘗求食。”石匣營在何處,兩部全注本皆未出注。民國三年(1914)《密云縣志》卷二之一《輿地·城營》:“石匣城,縣東北六十里,亦曰石匣營,城西有石如匣,因以為名。印靈山峙其北,潮河經其東。明弘治十四年建,周四里二百二十四步,城形方正,置四門。”山,當謂印靈山,為霧靈山分脈。民國三年(1914)《密云縣志》卷一之四《輿地·山》:“印靈山,縣東北六十二里,石匣城主峰也。”可見石匣營故址即在今北京市密云區境內,這與羅夢鴻修道經歷完全相符。
地名如此,《聊齋》中所涉及的人物有些也并非虛構,查考相關方志當能解決部分問題。《龍戲蛛》講述被雷霆劈死的齊東令徐公,兩部全注本皆未注明其人,是為遺憾。小說中徐公實有其人,即徐國珍(生卒年不詳),貴陽府(今貴州省貴陽市)人,順治十七年(1660)舉人,康熙十年(1671)任齊東縣令,卒于任。徐國珍是當時濟南府下知縣一級有名的廉吏。康熙二十四年(1685)《新修齊東縣志》卷四《知縣》:“徐國珍,貴州貴陽舉人,康熙十年任,多政聲,士民思之,祀城隍廟。二十六年立祠行香寺側,立傳。”又同卷《名宦》:“徐國珍,興學校,恤孤貧,治獄廉明,尤喜息訟,士民悅服,遠邇歌頌,洵古遺愛也。邑頑戶詭書積年逋欠,公力除夙弊,設法千馀金賠補,錢糧頓清,至今官民受益焉。城隍廟設主崇祀,亦以志不忘云。舉人郭國琦述。”這與小說中“公為人廉正愛民”的評價相符,徐公堪稱是封建專制社會一位難能可貴的縣令,可惜全家竟為雷電所擊而亡。
《盜戶》一篇近似于寓言小說,將社會怪現象和盤托出,發人深省。小說篇首:“順治間,滕、嶧之區,十人而七盜,官不敢捕。后受撫,邑宰別之為‘盜戶。”“盜戶”之名并非虛構,但非正式稱謂,至于官府則概以“撫民”稱之。乾隆二十六年(1761)《嶧縣志》卷一《災祥》:“順治三年,諸賊分踞蒼山、花盤山、抱犢崮為巢穴,勢益蔓延……(八年)三月,總督御史張存仁以滿漢兵入山捕剿,諸賊相繼蕩平,獨蒼山攻數月乃下,竟一空壘,購殺賊首王俊,馀皆就撫,名曰撫民,分寨而居,各以寨頭領之。七月班師還。”
《云蘿公主》附錄兩則所涉及人物,亦可在相關縣志中覓其蹤影。第一則“章丘李孝廉善遷”,當謂李縉益(生卒年不詳),善遷或為其字號,順治五年(1648)舉人。康熙三十年(1691)《章丘縣志》卷九《藝文志》載錄清高珩《工部虞衡司郎中李仲卿墓志銘》有云:“封公舉丈夫子三,長諱縉徵,以戊辰進士歷任保定守;三諱縉益,戊子孝廉。”其第二子即李縉明(1615-1666),字康侯,號仲卿,順治三年(1646)舉人,順治六年(1649)進士,歷官大理左評事、工部郎中,卒于任。康熙三十年(1691)《章丘縣志》卷六《人物志·賢良》有傳。另據朱保烱、謝沛霖《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李縉徵為明崇禎元年(1628)二甲第二十六名進士,李縉明為清順治六年(1649)二甲第六十一名進士。李孝廉善遷則從未中進士。小說謂李善遷“錮閉三年,而孝廉捷”,有全譯本譯為中進士,大誤。第二則“耿進士崧生”,縣志中也有蹤跡可尋,當謂耿文杰(生卒年不詳),崧生或為其字號,康熙八年(1669)舉人,康熙二十一年(1682)進士,歷官江西都昌知縣。康熙三十年(1691)《章丘縣志》卷五《選舉志·進士》載錄。朱保烱、謝沛霖《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著錄耿文杰考中康熙二十一年三甲第一百三十一名進士。
《鸮鳥》是一篇嘲諷貪官與清廷稗政擾民的小說,宴飲中各用酒令道出自己心中所想,機鋒側出,暗潮洶涌,讀后令人解頤。小說有“康熙乙亥間,值西塞用兵”的記述,當謂清廷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抗擊厄魯特蒙古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1644-1697)叛亂的軍事行動。《康熙實錄》卷一六八“康熙三十四年乙亥九月”:“己丑……議政大臣等會議:凡軍行馬駝為重,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不出征者,應各出馬駝資助。再行文直隸、山西、山東、河南各巡撫、文武大小官員,愿急公捐馬駝者,皆定例議敘;罪人內有愿急公者,亦準其捐馬駝贖罪。從之。”《康熙實錄》卷一六九“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十一月”:“壬戌,安北將軍伯費揚古疏言:‘噶爾丹在巴顏烏蘭之地,宜分軍進剿。上諭議政大臣等:‘我大軍進剿噶爾丹,宜分為三路……此三路官兵,俱令裹八十日口糧,中路隨運米石,著諸王大臣官員急公之駝馬馱運。倘不足,即動支正項錢糧雇車裝載。西路軍糧應隨運幾日,費揚古明白具奏。至師行,惟馬最要,東光、吳橋、景州三處,戶部見貯有芻豆。每佐領下發馬十匹,交地方官飼養。遣侍郎陳汝器往督之。是師來年何月何日啟行,著費揚古定議以聞。”西塞,謂清歸化(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南)以西。小說所涉及的四位縣令級官員,除益都令董或為作者所誤書外,長山令楊、萊蕪令范、新城令孫皆實有其人,相關縣志所載任職時間亦無訛。令人殊可玩味的是,益都令董并沒有參與到酒令的斗口中來,似乎多此一人;而除長山令楊所首倡之酒令外,其馀四令皆未遵照首倡者所謂“左右問所執何物”的規則,“兩問”只剩“一問”,作者之構思似乎有欠講究。可能的情況是,蒲松齡最初的構想為只及人事,不涉志怪,因而五通酒令正好為四位縣令囊括(楊令之酒令一倡一答,占兩通),然而如此設計實在難以收場,不如再增添原本令人討厭的貓頭鷹所化少年前來湊趣之情節,既易收束,也能于荒誕中稍微遮掩一下對當時清廷民間征馬之政的批判鋒芒,堪稱一舉兩得。不過如此一來,益都令董就成為“多馀的人”,同酒令規則的原初設計一樣,這也未能在修改中顧及到,當屬百密一疏。其中被作者譏為“性奇貪”的長山楊令,即楊杰(生卒年不詳),字俊公,奉天監生,康熙二十八年(1689)就任長山令,康熙三十四年以罣誤去職。康熙五十五年(1716)《長山縣志》卷三《宦跡》有楊杰小傳,內云:“康熙中為令,編審公平,革除科斂,省刑恤囚,訟牒不遣悍吏。設義學,筑津梁。西關護城堤將圮,捐俸倡修,雉堞永固。重修關帝廟,置地膳僧。邑廟及一切祠宇,整葺甚多。后以罣誤去,士民追思立碑。”這與《鸮鳥》中的楊令形象大相徑庭,顯然《鸮鳥》當亦屬于“真人假事”類小說。
《李象先》是一篇有關自記前生的“轉世”類小說,主人公史有其人,并非虛構,兩部全注本以及各種白話全譯本皆未明其人為誰。其實方志有關李象先的資料不少,斯人即李煥章(1614-1692?),字象先,號織齋,樂安(今山東省東營市廣饒縣)人(樂安與壽光接壤,在其西北,明清同屬青州府)。明諸生,入清,不應科舉,是明末清初一位有民族氣節的讀書人。著有《織齋集》《龍灣集》《無學堂集》《老樹村集》等;參編《山東通志》《青州府志》《樂安縣志》《臨淄縣志》《益都縣志》等志書。民國二十五年(1936)《壽光縣志》卷一六《雜記》有“樂安李象先(煥章)《王皞黎傳》曰”云云。雍正十一年(1733)《樂安縣志》卷一二《人物》有傳,內云:“李煥章,字象先。幼穎悟,博極群書,弱冠時,夢星冠紫衣人授以二筆,由是文思日進。所著有《龍灣稿》、《老樹村集》、《織齋集》行世,邑續志,其手筆也。”民國七年(1918)《樂安縣志》卷一○《人物志上》亦有傳,內容加詳。李煥章出生于明官宦家庭,其父李中行是萬歷三十八年(1610)三甲第二百二十五名進士,曾任鎮江知府,后晉參政。李煥章有兄李含章,字會先,號浮玉,明崇禎十二年(1639)副貢,南明弘光朝諫議大夫,因憤馬、阮專政,棄官歸,著有《遁山堂集》。另有弟李斐章,字茂先,邑廩生,著有《春暉堂集》。其季弟李玉章,字琳先,初尚衡藩郡主,國變后,以舉義不果,被嫌遁去。在李家四位兄弟中,李煥章行二。民國七年(1918)《樂安縣志》卷一○《人物志上》有云:“時稱節義文章萃于一門。”
李氏家中有藏書數千卷,四兄弟自幼皆受過良好教育。小說中所謂“其弟亦知名士,生有隱疾”者,當謂李斐章。李煥章是明代生員,入清后不過三十歲,即放棄舉業,頗有明遺民心態。蒲松齡謂其因“福業未修”而致功名坎坷,似非事實。康熙十八年(1679)清廷開設博學鴻詞制科以拉攏讀書人,有人推薦李煥章,他即賦七絕《志不二朝》以明志:“志不二朝惟織齋,皇家爵祿視如灰。白頭到死披長發,甘做大明老秀才。”李煥章二十九歲喪妻,此后獨身四十馀年,游歷幾乎半個中國,可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蒲松齡謂其“學問淵博”以及“其子早貴”,所言屬實,李煥章有子李新命(生卒年不詳),康熙八年(1669)舉人,官至江西寧州知州。民國七年(1918)《樂安縣志》卷九《登進志》著錄。父子出處行藏大異其趣,反映了所謂“遺民不傳代”以不墮家聲的清初士大夫心態。小說所言李煥章自知前生事,當出自其所自言。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二○《談異一·記前生》一則也提及“李御史嵩陽、樂安李貢士煥章,皆能記前生事”。可見其事在當時頗有流傳。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二著錄李煥章《織齋文集》八卷,內云:“安致遠《玉硙集·雜志》載煥章此事最詳最誕。然煥章《與馬漢儀書》云:‘某自宿命通來,不欲婚,不欲宦,得一大禪宗為之導師。……《再與馬漢儀書》云:‘某自喪亂來無家矣,不得已而放之山厓水次、僧寮道舍,亦以其村野閭巷罕可語之人、乏可語之事。”鄧之誠先生認為:“然則再生之事,煥章實自言之。故鼎革不入名場,妻亡不再娶,好游、好讀佛書,棲僧舍,歸之宿命,或有托而言,欲以解嘲耳。”所論中肯。惟鄧之誠以煥章之父名為李中正,屬百密一疏。李煥章曾與著名學者顧炎武同修《山東通志》,兩人惺惺相惜,交成莫逆。青州府兵備僉事周亮工精通經史,對于李煥章頻加青睞,兩人不計地位懸殊,也結下友誼,成為知交,周亮工將其文與新建陳石莊、南昌王于一、商丘侯朝宗的文章一同刊入《四家文刻》之中,可見推崇。《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一《別集類存目八》著錄李煥章《織齋集鈔》八卷,內有云:“其文跌宕排奡,氣機頗壯,而汪洋縱放,未免一瀉無馀。至于明季忠烈諸臣,多為立傳,其表微闡幽,亦可謂留意史學。”對于山左這樣一位重量級的學者,蒲松齡何以將其書寫為“壽光之聞人”?一種流行的傳說是:李煥章拜讀《聊齋志異》后,大為佩服,遇到蒲松齡后半開玩笑地說:“你寫他縣與我無關,但不能寫樂安。”蒲松齡反問何以如此,李煥章說:“難道你不怕我寫淄川?”于是《聊齋志異》幾乎寫遍淄川的臨近州縣,卻有意不涉及樂安。《李象先》主人公的籍貫變成壽光,且以其字相稱,移花接木大約也是一種障眼法,可令后世讀者難以查考主人公為何許人。
以上三大部分皆系舉例性質,但仍可以看出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堪稱盡心竭力,取資多方,反復修訂,不厭其煩。作者完全將文言小說撰寫等同于傳統詩文的創作,錘煉打磨,不遺余力,極力追求“無一字無來歷”的境界,并不惜在暢游古代典籍中作“賊”,千方百計挦撦語詞故典為己所用。蒲松齡的詩歌創作就有此特點,其同時代人、倡導“神韻說”的詩壇領袖王士禛吟詩亦喜好化用前人詩句,其后世性靈派詩人張問陶寫詩更有此好。筆者曾寫有《偷句、偷意與借境:王士禛詩創作神韻舉隅》(《文學遺產》2016年第1期即刊)與《性靈與學識——〈船山詩草全注〉問題舉隅》(《文藝研究》2015年第5期),專門討論古人詩歌創作中這一較為普遍的現象,此不贅言。今天注釋詮解《聊齋志異》是否也能像錢鐘書的《宋詩選注》做法一樣去“挖腳跟”呢?顯然,如果充分利用古代典籍數字化的成果,梳理這部空前絕后的文言小說,真正弘揚《聊齋》文化就指日可待,并非邈不可及了!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