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山居生活

北京|胡明強

杭州的山居生活

北京|胡明強

我于中國美院讀研前，曾在杭州西溪工作過兩年，工作單位處在北高峰、美人峰和一個不知名的山圍起來的山谷口。那時，山谷里到處都是茶園、竹林、雜樹，平時人跡罕至。我空閑的時候就在谷中游蕩，與草木為伴，與鳥蟲為友，過著半隱居式的生活。

剛住下不久，就下了一場春雪。從山谷口朝里看過去，一層層的山巒，連綿不斷的樣子，似有無限伸展的空間。其實后來熟悉地形了，就知道眼前的山是北高峰，山那面是靈隱，再過去就是龍井。地形熟悉了，空間就沒有神秘感了，未知世界總讓人覺得特別大、特別神秘。

陽光一天天暖和起來，走在小路上，竹葉嘩嘩地落下，那是我第一次見春天的落葉。暖風掃落葉，一種異樣的情調(diào)。不知名的山南邊，日照充足，山包擋住了北風，這里的小草發(fā)芽格外早。散步時偶爾看見它們從土里探出頭，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第二天去看就長了一大截，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長得很快，粗粗的莖，圓圓的葉，完美無瑕，讓人不由得感嘆大自然的神奇。我整天享受著這美好的日子，每天睡到十點左右才在花喜鵲的叫聲中醒來，明亮的陽光穿過窗子，安詳?shù)芈湓谧雷由稀⒌匕迳希磺卸寄敲窗察o。站在陽臺上，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到處都是鳥的叫聲，樹林里、茶園里，叫聲或悠長，或短促。

有一次從北高峰下來，看到茶園旁的矮林里掛著一個奇怪的鳥籠，籠里的鳥看到有人走過來，有些緊張，黑眼珠不停地抖動，這是那種市場上賣的叫聲很好聽的鳥，它全身臟兮兮的，尾巴的羽毛有一半已磨損了。再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捉鳥的機關(guān)，用籠子里的鳥引誘該種類的其他鳥飛過來，然后啟動機關(guān)捉住。我看看周圍沒有人，三下五除二把籠子拆開，鳥高興地飛走了。后來去山谷里時，又發(fā)現(xiàn)茶園上坡靠近山林的地方又掛了不少類似豎長燈籠的裝置，我以為又是捉鳥的，就把我看到的都扔到林子深處了，心里還有種成就感。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才知道那是用來捉害蟲的。

在山谷里散步時基本上碰不見人，陽光曬得人懶懶的，走累了干脆就在路面上躺下睡一會，路邊流淌的小溪，低的云，正午的陽光，靜默的山林。我也許成了一塊石頭，成了一棵樹。在這份寧靜里，我的記憶成為永恒。

月夜，在山谷里散步，像夢游，隔著月色，一切都變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陌生的是似乎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熟悉的是如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模糊的記憶。

空氣變得潮濕，小雨淅淅瀝瀝，淅淅瀝瀝，雨聲中揮之不去的是惆悵的思緒。

有一天散步后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地板濕漉漉的，就像剛拖過，我就問隔壁同事：阿姨怎么會有我房間的鑰匙，還幫我拖地，真不好意思。同事笑說這就是梅雨啊，地板返潮現(xiàn)象，哪里有人打掃衛(wèi)生。哈，第一次切身經(jīng)歷梅雨：好像有陽光，又好像沒有陽光，一天到頭昏昏然的，像蒸饅頭；似乎下著雨，又似乎沒有下雨，只是偶爾滴幾滴。晚上的樹林里是那種潮濕的黑色，粘粘的，不透氣的，壓抑的神秘，幸好田野里傳來幾聲蟲鳴，應該是樹蟋吧，叫聲婉轉(zhuǎn)動人，像老友纏綿的傾訴。

突然某一天的傍晚，山腳下的林子里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知了的叫聲，這有些歇斯底里的叫聲，宣示了悶熱夏天的到來。但是夏天的夜晚還是清涼的，月光柔和地照著濕地上茂密的高草叢，為草叢蓋上一層淡淡的清輝；草叢里到處都是蟈蟈們深情的歌唱，一片連成一片，偶爾也有紡織娘拉開架勢，“嗤嗤嗤嗤”地參與一下這熱烈的盛會。夜里仿佛一切都醒了過來，房子張著大口瞪著眼，樹一棵一棵孤零零地站著，偷窺著周圍的世界，山雖然還是穩(wěn)重老成，但也免不了和星星對視著，嘆口氣。我知道，它們都有血有肉有靈魂，它們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有一次下大雨，我撐著傘在谷里閑逛，走在幾棵樹間，突然聽到連續(xù)不斷的沉重的咳嗽聲，仔細尋找聲源才知道原來是樹上的松鼠發(fā)出的，它咳一聲抖一下尾巴，一副想沖上來拼命又時刻準備逃跑的樣子，它警告我什么呢？大概它的巢在附近哪棵樹上吧，大家都不容易啊。還有一次，我在小路散步賞玩，一只鵪鶉大搖大擺從我眼前橫穿小路，一邊從容地走，一邊還回頭看著我，它怎么不怕我呢？我一跺腳，它才呼地鉆進茶園。后來看一篇文章說動物能感受一個人的磁場，它能辨別出你是否想傷害它，大概那只鵪鶉也知道吧。

夏天植物茂盛，看著它們愉快地生長，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安慰。從它們發(fā)芽，開花，到現(xiàn)在，幾乎每天朝夕相處，心里就把它們當成家里人一樣看待。偏偏就碰到一個割草的人，看到一棵棵活潑可愛的小樹的樹頭被他“啪嗤啪嗤”地折斷，就像折我的脖子一樣難受。我去勸阻，他不聽，后來通過山林的管理部門出面干涉，才沒有砍樹的現(xiàn)象了。

古人說“平淡是真”，誠言不虛。每天從這些普普通通的身邊的景色中品味無窮的樂趣，才是享受。就像吃東西，最平常的白菜、蘿卜里有無邊悠長的味道，慢慢咀嚼回味，想象這些蔬菜在風中呼吸，在陽光下閃爍，感覺吃到的是風是陽光，心里不由得感恩起來。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是何等寧靜的禪心啊。

秋天，瘦瘦高高的白菊花在有些涼意的風里搖擺，這些山地的精靈，在無人問津的小路旁、野坡邊獨自綻放。

不經(jīng)意間，桂花的清香襲來。雖然聞起來無邊香醇，但其實桂花看起來很普通，花朵小小的，顏色也很低調(diào)，它是靠內(nèi)在的香味吸引人。

有時騎車路過蘇堤，傍晚的秋風吹著柳枝，仿佛誰的雙眼在冷冷注視。

晚上十一點西湖邊的路燈關(guān)掉后，月光才顯現(xiàn)出來。我一個人站在白堤上南望，水天一色，晶瑩剔透，一切都被月光融化了，在空中輕盈地流淌……

正在思緒萬千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后有摩托車開過來并停下，我沒當回事，繼續(xù)看月亮。待了一會，突然又聽到后面一個聲音說：別想不開啊，沒事早回家睡覺。哈，原來是警察，倒是謝謝他的好意。

日子一天天流過，兩年的安適時光很快過去了。后來讀碩士，讀博士，就忙碌起來。幾年后的一個春天，我懷著思念的心情回到那個地方，但全變了，變得我?guī)缀跽J不出來了，原來的濕地都建了廠房、停車場，竹林變成了現(xiàn)在的居民區(qū)，茶園有的成了工地，有的就廢棄了。唯有那幾棵樹，松鼠曾經(jīng)搭窩的那幾棵樹，依偎著站在那里，注視著歲月的變遷……

不管怎樣，在我的心底深處，永遠有一個美麗的山谷。

作 者：胡明強，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生院博士，清華大學在站美術(shù)學博士后。

編輯：趙際灤 chubanjiluan@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