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門當戶對

易萱

“如今的‘門當戶對已不再是‘財富、地位相當的概念，而是在傳統‘門戶的觀念上疊加了越來越多的條件，消費觀、成長環境、興趣愛好、教育層次等各個方面趨向一致。”所以說，你認為“門當戶對”早就過時了，但事實是，它不但沒有過時，反而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

“女孩是哪里人呀？”

“北京的。”

“家里是哪個區的？”

“石景山。”

“哎呀，男孩家是東城區的，就希望找東城區或者西城區的女孩，要是海淀和朝陽的也勉強可以考慮，石景山的就算了吧。”

“女孩的家教涵養非常好，長得很漂亮，有些像高圓圓，真的不見一面嗎？”

“男孩對（區域）這一點挺在乎的，還是算了吧。”

伴隨著朋友略帶惋惜的拒絕，張艷玲的做媒嘗試以失敗告終。她今年60歲，曾經幫親戚朋友的孩子牽過不少紅線，其中也有不少喜結良緣的案例，但這是她第一次真實接觸到明確到具體城區的擇偶條件，“可能男孩覺得，居住環境特別能影響一個人的品質和生活習慣，因此希望找一個生活習慣、家庭背景類似的另一半。這樣，在相處時候更容易相互理解。”張艷玲試著解讀東城區男孩的要求，同時也不得不感慨——當下年輕人比自己年輕時，更為看重“門當戶對”。

與此同時，在猴年春節期間被熱議的“江西年夜飯”事件還在互聯網上持續發酵——一位自稱在上海長大的女孩，跟著男朋友回他江西農村老家過年，被第一頓“黑乎乎”的飯以及農村的破舊場景“嚇了一跳”，當晚就逃回上海。

2016年2月21日，江西當地媒體正式對外辟謠，證實此事子虛烏有，純屬炒作，但其引發的全民關于“門當戶對”的討論卻是無法回避的真實存在，有人不解于“門當戶對”這一腐朽婚戀觀的沉渣泛起，但身處“圍墻”內外的男男女女們卻用無數事例和評論展示著這一切背后的真相——對于婚姻而言，門當戶對從來都不曾做過沉渣。

門戶之上，“條件”越來越多

其實，家住石景山的女孩已經是張艷玲為那位東城區男孩介紹的第三個相親對象了。

男孩家條件不錯，父親是公務員，“還是個領導”，母親任某大型企業高管，家里給男孩在北京三環邊的三元橋準備了一套面積不小的婚房。至于男孩本人，也是公務員，在市直機關辦公室工作。

“可能男孩覺得自己條件不錯”，他對女孩的要求是：身高在160到165公分之間，家庭條件富裕，父母職業要與自家差不多，家庭居住區域必須是西城區和東城區。“海淀區和朝陽區說可以考慮，也是因為這兩個區比較靠近市區中心地段。剩下的石景山啦，大興啦，通州什么的，通通不考慮。”

張艷玲給男孩介紹的第一位姑娘出身高知家庭，本人職業為律師，卻因身高僅有158公分，雙方沒有見面。

介紹的第二個女孩在張艷玲看來，條件著實不錯——父親是中國聯通的高層，母親為三甲醫院醫生，家里平時住在海淀區，在郊區有個獨棟別墅。女孩本人也在中國聯通上班，工作比較穩定。

見了兩三次面之后，兩人就不再聯絡。張艷玲私下一問，得知男孩略有些看不上女孩家“是海淀區的”，女孩則認為男孩“本人條件也并不突出，工作也僅是個普通公務員”。

她還幫一個同事的女兒介紹過對象。女孩從高中起就留學澳大利亞，拿到碩士文憑后才歸國工作。在與張艷玲的交流中，女孩稱，自己的要求很簡單，“一定要有留學背景”。“她特別執著于這一點，可能是因為和接受過西方教育、熟悉西方文化的人更容易有共同話題？”張艷玲自言自語道。

同張艷玲相比，世紀佳緣網“金牌紅娘”姚露遇到的情況，則更為文藝一些。

她有個男性客戶，畢業后創業，如今在廈門擁有一家實業公司。大學期間，客戶自學日語，鋼琴、圍棋等，自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因此，他希望另一半是個“精神層面上能與自己同步”的女孩，不僅要會下圍棋，還需要懂一門樂器。“愛下圍棋者，有運籌帷幄的全局觀，懂樂器的人則有靈性。”

姚露至今記得，客戶語氣頗為嚴肅地表示，女孩要文筆好，會寫文章。“見面之前，我要先看文章。”客戶還加重語氣道，不能是抒情散文或者游記，必須是“說道理、講故事”的文章。此外，女孩對時事熱點的看法也頗為重要，比如“控煙、環保、慈善……”光是提這些要求，他就跟姚露聊了足足7個小時。

世紀佳緣和百合網的婚戀顧問均對記者表示，她們會讓會員在擇偶條件一欄寫得“越細致越好”——除了身高體重、興趣愛好、家庭背景、工作收入等信息，每年的旅行消費、衣物（包括內衣）購買支出、外出就餐次數等，都需要填寫，以便從中了解男女雙方的消費觀念。

曾有一位男客戶對姚露說，自己就喜歡穿高跟鞋的女孩，因為“這樣的女孩比較有氣質，腳形也很好看”。為此，每一次聯誼前，姚露都會多問一嘴女孩，是否喜歡穿高跟鞋。

“在擇偶時，現在的大部分年輕人正越來越趨向于‘門當戶對。”百合網婚戀研究院院長周小鵬對記者分析道，她在2006年進入百合網工作，迄今為止擔任婚戀咨詢師已近10年。在她看來，如今的“門當戶對”已不再是簡單的“財富、地位相當”的概念，而是在傳統“門戶”的觀念上疊加了越來越多的條件，即“兩個人是相似的”，要在消費觀、成長環境、興趣愛好、教育層次等各個方面趨向一致。

來自珍愛網的觀察也傳遞著相似的信息。據珍愛網公關總監王斐介紹，在該網站紅娘接觸到的案例中，大部分單身男女在擇偶時考慮“門當戶對”，很多時候并非受到外界影響，而是其內心需求，認為“門當戶對”是平等溝通的一大基準點。

比起女性，男性更不容易為條件讓步

“對于男性來說，排在第一位的要求還是女方的長相，外在沒有吸引到他，可能就沒有耐心更深入了解下去。”姚露對記者總結道，其次才是性格、學歷、家庭、工作等等。而對于女性來說，男方的經濟基礎則更為重要。

在具體的紅娘業務中，如果客戶的要求過于細致或超出本人實際情況太多，顧問們會想方設法勸其“稍微降低一些”。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會采納顧問的建議，比如“本來希望對方年收入是100萬，后來降到了80萬”。但聽取建議后，依舊不改變擇偶條件的人也很多。

姚露的一個客戶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從事金融業，年薪在70萬到100萬之間浮動。姚露曾給她介紹了一個公務員，但女孩因男孩薪酬過低而拒絕。她告訴姚露，薪酬決定了兩個人在生活品質和消費觀念上存在差異，如果在一起，后期磨合起來會比較困難。“她覺得，男方的經濟條件即使比自己低，也不能差太遠，因為她的生活起點已經形成，不可能去降低。”

在記者的采訪中，這是為數不多的女性堅決不讓步的案例，“的確，在相親網站的付費人群中，面對擇偶條件時，男性會比女性更堅定、更不容易讓步。”周小鵬的觀察也從側面解讀了記者的發現。

周小鵬的第一個客戶就是如此。當時，除了收入、學歷、家庭環境等要求，男客戶特意叮囑了一下，希望女方身高在163公分以上。依照這些要求，周小鵬確實找到一個各方面條件均吻合的女孩，美中不足的是，女孩的身高為162公分。她提議，可以見一面聊聊，“畢竟只相差1公分”，但男方拒絕見面。

百合網一個門店的顧問遭遇投訴，原因是，男會員要求只找“28歲以下的”，而顧問給他介紹了一個29歲的女孩。

入行近10年，形形色色的客戶中，周小鵬對一個男客戶至今印象頗深。

那是個北京男孩，本人170公分，月收入4000元，希望找一個收入與自己差不多，工作穩定，“貌美如花”的女孩。之后，每當顧問將女孩的資料交給男孩，他都不會當即回復“行”還是“不行”，而是馬上回家，召集家里所有人開會，并對這個女孩的照片和資料進行評價。到目前為止，基本有九成的女孩資料返還給顧問后，男孩會拒絕和女孩見面，因為“家里人說不合適”。

80%找80%，成功率更高

“人們都不愿意在婚姻中付出，都希望婚姻能對自己有好處，所以最后的結果，就很可能覺得還是所謂‘門當戶對比較合適，誰也不吃虧，誰也不占便宜。”《新結婚時代》《離婚律師》等熱門影視劇的編劇陳彤對記者說，她的未婚朋友就聽到一些來自長輩的勸告，說是“結婚不能光考慮自己”。

“大人們會常常告誡朋友，你要考慮多年以后，你孩子問你，為什么別人能出國留學我不能？還有你的父母老了以后，別人的父母能有好的醫療條件，還請得起保姆，但你的父母卻連吃個藥還要考慮醫保能不能報銷……”陳彤說起此前在網絡上流傳廣泛的“9個階層劃分”，在這其中，位于中等的市民階層對于“門當戶對”更為看重，因為上升空間本就有限，且缺乏安全感，生怕結婚后會發生生活品質大幅后退的情況，甚至影響下面幾代人。

在陳彤看來，很多批評女孩“勢利”的說法略顯偏頗，因為“女人只是懂得了男人是比自己更加勢利的動物，不想被利用罷了”。比如有的條件略差的男性結婚，是因為女方不僅對其事業有幫助，還能為他傳宗接代并分擔家務。然而等他成功了，就會以“沒感情了”要求離婚，幾乎沒有什么損失，就又可以另結新歡。“正是這種男人多了，或者以前這種男人太多，才會讓女孩子越來越提高警惕，不愿意輕易給這種自身條件差的男人當階梯。”

王斐則告訴記者，在他們的觀察中，“80%的是普通人群，包括工薪階層，小白領等，20%是高端人群。”王斐稱，人們一開始進入擇偶階段時，“80%的人是特別渴望能找到20%的人”，但經過慢慢的相處和認知，他們會發現，還是跟自己相當的人更為合適。

即便是看上去不那么門當戶對的結合，也總有一個重要要素能夠扮演彌補差異的角色，最終實現一種平衡。

姚露有個女客戶，當時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做博士后，找到姚露時，特意說明她不希望男方知道其學歷。于是，姚露對外稱女孩學歷為碩士。根據其要求，她認為男方學歷“只要是本科就行”。當時，姚露手中有個男客戶，非京籍戶口，云南某技術學院畢業，學歷為大專。不過，因男孩“很上進”，在北京創業小有成就，人也高大，“男人味兒十足”，姚露將其推薦給了女孩。兩人最后一見鐘情，如今已經結婚。

事后，姚露分析稱，兩人的教育背景存在懸殊差異，但因為男孩的事業發展不錯，彌補了學歷僅是大專帶來的缺陷，所以結局皆大歡喜。“總有一個東西可以讓他們的條件達到一個平衡點。”在她看來，經濟條件一般的漂亮女孩嫁給經濟條件出色的男孩，也是“雙方條件平衡的結果”。

陳彤也舉例道，南方一些城市中，有的女孩家境富裕，愿意招贅，與之結合的男孩家里即使一貧如洗都沒關系，“只要人帥，健康，保證能讓女方家生出漂亮健康人見人愛的寶寶”。

90后更在意精神層面的門當戶對

珍愛網的統計分析顯示，針對“門當戶對”，各個年齡段的人都對其表示重視，但幾代人彼此之間對其理解卻并不一致。父母一輩在乎的更多是社會地位、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和經濟條件，年輕一代在乎的則是精神和生活節奏的一致，包括個人的生活觀和價值觀。

王斐告訴記者，通過對網站9000萬注冊會員的資料進行統計和分析，他們得出結論稱，更注重“精神層面‘門當戶對”的人，多出生于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

在周小鵬接觸的人中，很多“90后”對另一半的標準更多的是一個“玩伴”，“可以玩在一起，吃在一起的，愿意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或是遇到挫折互相吐槽傾訴……”她接著說道：“父母那一輩的人，對‘門當戶對的理解還停留在馬斯洛需求層次的最底層。”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由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1943年在《人類激勵理論》論文中所提出，將人類需求像階梯一樣從低到高按層次分為五種，分別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最底層的生理需求，包括水、呼吸、食物、睡眠等，“是基本的溫飽水平”。

“父母可能覺得，你只要吃飽穿暖就就行了，因為那一輩人曾經歷過困難時期，認為能達到這個目標，已經是最大的幸福。”周小鵬解釋道。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子女可能已經抵達最頂端的自我實現需求，他們希望擁有品質生活，追求浪漫，渴望與另一半成為靈魂伴侶。因此，父母對大齡子女逼婚時，看到另一方物質條件尚可時，往往會使用必殺技“差不多就行了”這句話。

張艷玲則講起了朋友家的情況。她的一個朋友與其大學同學一起做生意，兩家相處時間長了，就想把子女撮合在一起。然而，女孩嫌棄男孩“不聰明”，兩人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在一個層次，本不愿意，但迫于父母壓力，她不得不和男孩結婚。張艷玲看出，朋友當時對這段婚事非常滿意，但女孩一直郁郁寡歡。三年后，女孩果然提出離婚，為了斷絕父母讓自己復婚的念頭，她迅速找了個各方面志同道合的朋友再婚。

過于追求門當戶對，就是逃避生活

春節前，一對熱戀中的情侶找到周小鵬做咨詢。這兩個人在家庭教育上并非“門當戶對”。

女孩畢業于一所不入流的三本院校，之后到國企上班，工作清閑，“每天翻翻報紙喝喝茶”就可以下班了。她的家境非常富裕，父母是商人，早年經常在外，因此對這個女兒的教育模式基本為“提供大量資金支持的散養”。男孩的父母則在事業單位工作，家教比較嚴格。男孩從國外留學歸來后到一家外企上班，正處于事業上升期。

兩人通過百合網的介紹確定戀情后，女孩每天都讓男孩下班后去自己家，有時一起吃飯，有時出去逛個街，看個電影。由于男孩家住得較遠，每次在女孩家待一個小時，他就得馬上動身回家。女孩曾提出與男孩同居，并稱自己父母對此沒有意見，但因男孩的父母堅決制止而作罷。

久而久之，男孩有時因工作壓力大，或是加班，并非每天都到女孩家“報到”，女孩生氣了，認為男孩不陪她就是不愛她。矛盾逐漸加深后，疲于應付的男孩帶著女孩找到了周小鵬。

“我當時對男孩說，雖然你們倆在性格和生活方式上差異很大，但既然相愛并想堅持下去，就必須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去溝通，出現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周小鵬對記者回憶說，她將男孩的現狀一條一條捋清楚了，擺在女孩面前，并同樣建議女孩為此做出一些改變，“比如減少自己希望男友時刻陪著的需求”。

咨詢后，兩人都表示會嘗試解決問題，為對方做出調整，但最終這段感情還是以分手告終，因為彼此之間還是不愿讓步。

“家是需要花精力去經營的地方，矛盾和問題永遠存在。”周小鵬稱，這就跟炒股一樣，每個人都希望只投入一點精力，就能獲得高額回報，因此都不愿意在婚姻中付出。她觀察到，周圍的很多父母在孩子的教育過程中會采用回避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一旦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就馬上放棄。“所以有很多人長大后，遇到婚戀問題，往往采取回避的態度，因為不知道怎么解決問題。”

“人們都希望找一個與自己相似的人，認為這可能會減少矛盾的爆發。”周小鵬坦言，現代人都趨向于“省事兒”，害怕面對矛盾，于是，干脆就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但生活是什么？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問題接著另一個問題。”（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艷玲為化名）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