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英國脫歐公投,脫歐派以不大的優勢獲勝,這意味著歐盟歷史上首次出現成員國主動退出的情況。對脫歐前景及脫歐所造成的連鎖反應,全世界都高度關注著。
卡梅倫一手醞釀的脫歐公投
盡管英國長期以來在歐盟內部獨樹一幟,不太合群,但放出脫歐公投這只“洪水猛獸”的卻是首相卡梅倫。耐人尋味的是,卡梅倫長期以來以“留歐派”面目公開出現,且越臨近公投,其呼吁留歐的傾向就越明顯,一些媒體形容他“給人以聲色俱厲、過猶不及之感”。
任何蹊蹺當然都是有原因的。
2012年底、2013年初,英國國內政壇風云突變,以法拉奇為首的英國獨立黨異軍突起,打著“反全球化”“反對留在歐盟”的旗號,從保守黨手中搶走不少選票,而保守黨內部以時任倫敦市長約翰遜、資深議員戈夫為首的一派也對英國在歐盟內“有義務沒發言權”表示不滿,許多英國民眾(尤其中低收入者和老年人)因歐債危機和失業率等問題也對“歐洲大一統”嘖有煩言。
由于2015年英國要舉行立法選舉,當時觀察家普遍不看好卡梅倫及其保守黨,認為能保住當時的保守黨-自由民主黨聯合政府就算不錯,弄不好還會輸掉選舉。情急之下,卡梅倫在2013年1月23日首次發表“英國與歐盟關系前景”講話,稱只要在大選中獲勝,就會在一年內完成脫歐全民公決的一切法律程序,“讓人民自己掌握是否留在歐盟的選擇權”。
結果,選舉過后,卡梅倫不但可以繼續執政,還成了單獨組閣、掌握議會過半席位的單一執政黨??穫愓J為“舉行脫歐公投”的承諾居功至偉,而此前有驚無險的蘇格蘭獨立公投順帶打擊了進退兩難的政敵——工黨,更讓他堅信“公投是個好主意”,為此他當選后第一時間宣布“我會信守承諾”,在2017年內舉行脫歐公投。2016年2月20日,卡梅倫宣布提前一年舉行公投,并將“正日子”定在6月23日。
由于一手促成公投,并收獲了出乎意料的結果,卡梅倫只好在公投結果揭曉后宣布辭職。
脫歐派為何出乎意料獲勝
許多觀察家指出,是卡梅倫及其“最佳拍檔”——財相奧斯本嚴重錯估了形勢,導致了“一場失敗的豪賭”。
2013年1月,卡梅倫為了選舉需要搶先挑起脫歐話題,并發表了“如果歐盟不改革英國保留退出權利”的公開講話。他不止想借此和政敵法拉奇搶奪國內民意,也有挾民意“敲打”歐盟,以期獲得更多“特殊照顧”的用意。其實,他和保守黨大多數人屬于“有條件留歐派”,即英國應選擇繼續做歐盟內部的“特殊成員”,“特殊條款”越多對英國越有利。
自2015年底以來,難民問題風波驟起,令英國民眾對歐盟的可信任度不斷發出質疑,有人指出,顢頇的歐盟決策機制既不能應對歐債危機,也無法對付難民潮,“歐盟內部不設防”導致上述危機不論發生在歐洲何處,都會對整個歐洲產生影響,且各國政府還會因布魯塞爾的掣肘,難以采取單獨措施加以應對。自歐債危機爆發以來,英國經濟恢復情況較好,因此不僅擔心歐盟伙伴拖累,也唯恐“大歐洲”的失業大軍涌入英國,攤薄福利,搶走就業機會。此外,他們對非民選的歐盟機構凌駕于英國主權之上,一旦犯錯自己還無法通過選票趕他們下臺這一點,也認為“不公平”。
隨著難民危機愈演愈烈,英國國內不滿歐盟體制的聲音漸長,這讓卡梅倫產生一個錯覺,認為“時間對脫歐派有利”,必須搶在脫歐派民意支持率徹底立于不敗之地前啟動公投。公投日期決定后,卡梅倫再次犯下了“精英主義”錯誤,沉浸于“大多數精英支持留歐”帶來的“十拿九穩”心態中。
事實證明,這一切判斷都離題萬里:投票前民調顯示,越年輕的選民越支持留在歐盟,因為他們已習慣并享受在“大歐洲”無拘無束的旅行,相反年紀越大的就越沉浸在對“大英國”的回憶中而傾向脫歐。但公投結果和分析表明,英國是老年社會,且相對于年輕人,老年人更珍惜自己的投票機會,歷次投票,投票率都和年齡成反比,“許多年輕人是網評的巨人,投票的矮子”,在這種情況下,脫歐派小勝自在情理中。
公投后又再次聯署:還能反悔么?
英國以外一些分析家認為,“公投結果不具備法律約束力”,“如果英國議會不表決批準則脫歐仍不可能”,相信“還有一番博弈”。6月25日,一份認為“應舉行第二次公投”的請愿書在短短一天內征集到超過300萬個簽名,更讓“二次公投說”“反悔說”一時間沸沸揚揚。
公投結果揭曉之初,歐盟理事會主席圖斯克、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和歐盟理事會輪值主席呂特便立即發表聯合聲明,敦促英國“盡快辦理脫歐手續”,“長痛不如短痛”,隨后歐盟6個創始會員國、IMF總裁拉加德,甚至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都相繼表示了類似態度。但英國外相哈蒙德卻公開回應“不著急”,稍后法國外長埃勞等也放出“應該和英國認真談談”的風聲,這也被堅信“還有后悔藥可吃”者認定是“和解妥協的信號”。
但后悔藥可沒那么容易吃。
所謂“公投是一種咨詢形式而不應具有約束力”的說法,來自工黨資深國會議員大衛·拉米,但英國是慣例法國家,既然公投業已被政府和國會當作“具有約束力”的形式,用于解決諸如“蘇格蘭獨立”等棘手問題,且這種授權來自民選的立法機構國會,和全部由國會多數黨議員組成的行政機構內閣,“不具備效力”的說法顯然蒼白無力。至于“投票率不足60%、支持率不足75%的公投結果無效”的要求則更荒唐——規則的制訂和修改需在執行前,既然已投票,就表明各方接受規則,倘這也能“說了不算”,那么包括蘇格蘭獨立公投在內的一系列先例,豈不都要一概推翻重來?
如前所述,公投是卡梅倫一手促成的,他自信公投會心想事成,實現留歐派險勝,更自信這一過程和結果不僅能增強自身政治資本,更可增加自己向歐盟討價還價,索要更多特殊待遇的籌碼。當一切事與愿違,他當然不可能、也不敢就此惱羞成怒地推翻公投結果——那等于挑戰民意,也顯然違反《大憲章》以來英國悠久的代議制傳統,與政治自殺無異。正因為意識到這點,既不敢負“親手啟動脫歐程序的留歐派首相”責任,又不敢自食其言的卡梅倫才匆匆辭職。
必須看到,歐盟早已對英國這個既不用歐元、又不入申根,處處搞特殊的“另類成員”頗有怨言,此次公投結果甫一出臺,布魯塞爾便擺出“好走不送”的姿態。即便是留歐派,所想的其實也并非“真心留歐”,而只是希望在歐盟內“繼續特殊”“更加特殊”,在這種情況下,倫敦和布魯塞爾很難再“擦出火花”。
當然,英國仍是歐洲第二大、世界第五大經濟體,在歐洲的地緣政治地位舉足輕重,英歐雙方為“止損”計,也勢必要協商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且可將損失縮到最小的新方案、新框架,這才是今后兩年雙方溝通的重點。
英國脫歐,沒有真正的贏家
6月27日,國際評級機構標準普爾取消了英國維持了半個世紀的AAA評級,惠譽則將AA+評級的展望調整為負面,這些都符合人們的普遍預期。但人們未必料到的是,公投后英國經濟、金融市場似乎表現出遠比歐洲更強的抗沖擊能力,反而是歐洲其它主要市場受到較大沖擊。此后幾天內,英國股指幾乎收復了公投當天的“失地”,而歐陸主要股指的表現則疲軟得多。這一方面表明,英國選民、政治家和投資市場對脫歐的投票結果較歐盟其它國家人士更有心理準備,另一方面也表明,對于脫歐的經濟沖擊效應,歐盟國家的擔憂其實比英國更大。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就英國而言,長期以來就扮演著和歐陸若即若離的角色,二戰后對加入歐盟也是吞吞吐吐,姍姍來遲,勉強加入后又處處“搞特殊”,脫歐的結果無非是將這種“特殊化”徹底放上臺面;而對于歐盟而言,自成立以來首次有成員國公投要求退出,無疑是對“歐洲一體化”這個曾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確”理念的根本性沖擊,并勢必加劇歐洲內外對既非選舉產生又不能用選票更換,效率低下卻無所不管的歐盟決策機構的治理能力表現出更多質疑,倘這種懷疑蔓延,將對歐盟本身的存在價值構成致命挑戰。
脫歐令英歐關系不得不重新界定,并影響方方面面的經濟利益。
英國房地產分析師認為,脫歐會導致英國房價增速放緩甚至下跌,因為移民人數會下降,唯恐脫歐動搖英國經濟,央行可能被迫進一步降息。金融專家認為公投結果會令未來幾個月內英鎊走勢疲軟,而歐盟游客的減少也會打擊英國旅游業,美國可能取代法國成為英國最大外國游客來源地——當然,現在還不清楚脫歐會否令英國人進入申根區變得更麻煩。
各方民調表明,英國大學是支持留歐的大本營,這并非偶然:英國大學協會報告稱,因為歐盟學生享受國內生待遇,12.5萬歐盟學生在2013年至2014年間就讀英國大學,占當年英國招生總額5%,每年為英國帶來37億歐元收入,支持3.4萬個就業機會,而英國學生則每年有1.5萬人根據伊拉斯謨計劃前往歐洲做交換生,脫歐后這一切都成了未知數。
此外,歐盟公民和英國公民今后能否在對方領土上合法居住,勞工自由流動能否繼續,都充滿不確定性,英國或許不得不為此修改移民政策。脫歐還將令前往歐洲享受退休生活的英國公民進退兩難,因為今后歐盟可能不再承認英國醫??ǖ挠行浴?/p>
體育界同樣會受到沖擊。英國脫歐后,英超中的歐盟球員、歐洲其它幾大聯賽中的英國球員,一下從不受限制的“準本國球員”變成了需要占名額的“外援”,這一變化若處理不當,甚至可能改寫整個歐洲職業足球版圖。
不過,對脫歐的經濟影響力沒有必要想象得過于可怕,所謂“入歐”和“脫歐”派,在英國的分野并未如所想得那般大:“入歐”不過想著在歐盟內當一個比現在更“特殊”的“VIP成員”,“脫歐”則不過是在歐盟之外做一個“不在歐盟的歐洲國家”,繼續和歐陸市場若即若離、眉來眼去(6月24日的一項英國民調結果顯示,約50%的受訪者稱,即便歐盟對英國做出更多讓步以挽留英國繼續留在歐盟內,公投結果也必須受到尊重,39%的受訪者認同舉行二次公投,但“前提是歐盟對英國作出令人滿意的新讓步”)。
對于脫歐公投后英國和歐洲這種看似尷尬的“新關系”,其實不論英國人或歐洲人都不會真的陌生,因為自1966年以來這樣的戲碼一次又一次上演。雙方吵歸吵,分家歸分家,氣話說完后還是會心平氣和下來,該談什么談什么,在不改變脫歐大格局前提下,盡可能通過一系列新的約定,將脫歐所造成的經濟沖擊,盡可能減小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倒是脫歐的政治影響力不容小覷——尤其對于歐盟一方。
法國著名經濟學家查爾斯·維普羅茨6月29日指出,歐盟共同市場理念在運作中凸顯了一些知名的弊端,而不期而遇的難民潮,則讓歐洲各國中產階級痛切地感到,自己為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付出了過于慘痛的代價。針對英國公投脫歐后,布魯塞爾部分歐陸政治家所表現出的激動,他認為不應用諸如“民族主義”“保護主義”等大帽子去試圖壓服民眾,因為“在一個民主國家,民眾永遠是對的,雖然精英經常質疑乃至忘記了這一點”。在他看來,英國對開放邊界、共同市場等的擔憂并非孤立的,歐盟必須認識到目前的歐盟委員會、歐洲議會模式存在的許多弊端,“必須認識到歐盟幾十年來努力實現并做到的一些事,如今并不為許多歐洲人所欣賞”。
(作者系旅加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