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縫】里的門風

□ 逄春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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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縫】里的門風

□ 逄春階

黎 青/圖

小時候鬧過一個笑話。大約四十多年前，堂姐找婆家，伯父囑咐伯母提親人家的門風。是略看一眼的意思。我當時小，以為門風就是“門縫”，找婆家還要看門縫，覺得好奇。我偷偷貼在人家的門縫上往里瞧，除了看到天井里的雞狗鵝鴨外，沒看到什么。后來，我上了大學，才恍然大悟。兩家人成親家之前，雙方父母要對對方“”，主要是打聽門風。比如在周圍的威望、人緣，有沒有打架、盜竊或其他不良行為等。等“”到基本滿意的結果了，才確定關系。

我老家說的門風，其實就是通常說的“家風”。找婆家、娶媳婦這是人生大事，而人生大事的第一步，就是看門風，足見門風之重要。直到現在，如果家族里連續幾個孩子考上大學或碩士、博士，往往會得到這樣的評價：“門風里出。”如果有不肖子孫，也會說一句：“他老一輩就這樣，門風里出。”每個家庭的門風可能不盡相同，但是一種積極、健康、正面的門風，卻可以對家庭成員在個人修養、品德操守等方面產生積極的影響。反之，如果一個家庭的門風不正，那么生活在這個家庭中的成員，其個人品行、道德操守就可能會出問題。

在我看來，家風的稱謂不如門風形象。門風突出的是一個“門”。關起門來就是一方天地。門立而風成。

門風，首要的標志是門，門上的對聯，可謂門風的語言宣示。比如最常見的是“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看似平常話，含義卻很深。棲霞的牟氏莊園，兩扇漆黑大門上赫然鐫刻著“耕讀世業，勤儉家風”的對聯，牟氏的議事堂“忠來堂”正門掛的楹聯是：“庭有馀香謝草鄭蘭燕桂樹，室無長物唐詩晉字漢文章。”耕田可以事稼穡，豐五谷，養家糊口，以立性命；讀書可以知詩書，達禮義，修身養性，以立高德；且勤且儉，家業興旺。門上的對聯，是對家族成員的約束與提醒，是門風的提煉和概括。

我家祖上五代中醫，到我們這一輩，竟無一人真正傳承。但中醫的門風還略有存留。每年春節，仍在行醫的伯父總要寫一副對聯貼在大門上，寫的是：“花發東垣開仲景，水流河間接丹溪。”對聯寫的是四位名中醫，張機（字仲景）、李杲（字明之，晚號東垣老人）、劉完素（金代河間人，后人尊稱劉河間）、朱震亨（字彥修，晚年被尊稱為丹溪翁），對聯是對中醫名家的崇敬和懷念，也是提醒自己見賢思齊。每次到伯父家，伯父總要給我講一遍。我覺得伯父就是在默默地傳承門風。

早些年，伯父還能背誦孫思邈《大醫精誠》中的句子：“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愴。勿避險，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其有患瘡痍、下痢，臭穢不可瞻視，人所惡見者，但發慚愧凄憐憂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伯母笑話他翻老皇歷，年近九旬的伯父不為所動，一臉嚴肅，對我說：“最難得的是知行如一。”

過去，在傳統社會，一個家族，聚族而居，有個大門做標志，門風容易形成。一個鍋里摸勺子，家長負全責，有私塾、有祠堂、有家譜、有家法等等，簡直就是一個小公司。如果金榜題名，加官晉爵，則光耀門楣。但現在不同了，一是大家庭分解成了小家庭；二是信息發達，東西南北風都刮過來，有時候無法判斷風在朝哪個方向吹；三是家庭成員追求獨立、追求個性，利益訴求多元化。也就是說，家族的“大門”沒了，或者說是“大門”打開了，門風呢？這還真是個問題。

家小了，“大門”開了，但是親情還在。維系家族的紐帶是親情，是血緣。我們血管里流淌著祖先殷紅的血液，承載著祖先的基因，享有著祖先的姓氏，祖先勤謹成就的德、行，我們是否可以重現并延續之？我覺得，延續門風，需要注意四個方面，一是要踐行，二是要有載體，三是要能擔當，四是運用新媒體。

先說踐行。踐行就是有定力，要站穩站牢。梳理自己的門風，剔除與時代不合拍的東西，保持住根本而躬身行之。比如講誠信，你是一個家長，對別人要講誠信，一諾千金；對孩子呢，也要講誠信。我們做家長的往往忽略了這點，對孩子的不誠信，就讓誠信的門風受損。知行合一很難很難。“知”是門風，讓門風真正成為家族風尚，關鍵在行。如果不踐行，則門風不存。

次說載體。傳統的祠堂、私塾、家譜等沒有了，我們有沒有新的載體呢？這里有個現成的例子。民國張氏四姐妹，也稱張氏四蘭，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蘇州樂益女子中學校長張冀的四個女兒。長女張元和，二女張允和，三女張兆和，四女張充和，姐妹四人情系昆壇，畢生為昆曲事業而奔走，成為真正的大家閨秀。當時張家除了四女，還有六男。在父親的影響下，他們辦起了家庭雜志《水》，每月一期，發行范圍雖然只限于張家的成員以及為數不多的親朋好友，但大家都踴躍為它投稿，并積極地刻版、油印、裝訂、分發，忙得快樂而有趣。這個《水》雜志就是很好的載體。我最近看到有的家庭辦起家庭報、家庭雜志等等，都很好。一份報紙、一份刊物，跟別人無關，只跟自己的家庭有關，這是多么溫馨的事兒。水是生命的源泉，人這一弱小個體要想永不消失，就須將一點一滴匯入涓涓小溪，流入滔滔大江，最后涌入無邊無際的海洋。我想早年張家那份叫《水》的雜志，一定滋潤著他們，讓他們成為日后對社會有用的人。

三說要能擔當。門風有凝聚力，而這凝聚力有賴于家族每一個成員的付出、澆灌，更有賴于一個或幾個代表人物，他們是家族的主心骨，關鍵時刻能幫助家族成員化險為夷，而發現有辱門庭的事情會挺身而出，捍衛家族的尊嚴。

我的岳父是個非常看重門風的人，有一次我陪他看電視，當看到電視上有四個孩子爭奪父母的房產，吵得不可開交的畫面時，已近耄耋之年的他長嘆一聲：“這個家族沒有明白人啊！有明白人還能丟人丟到電視上？！門風不行啊。”我岳父說的“明白人”，就是家族中的主心骨，就是有擔當的人。

門風的形成，跟家族鏈上那個主心骨有關，他為家族其他成員所追慕，其嘉言懿行便成為門風之源，再經過家族子孫代代接力式的恪守祖訓，流風余韻，代代不絕，就形成了一個家族鮮明的道德風貌和審美風范。所謂一人立而家門興也。

四說利用新媒體。各種新媒體正在影響著每個人的生活，當然也影響著門風。讓良好的門風吹拂，就不能忽視新技術、新手段。今年春節，我把上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侄子侄女組織起來，建起一個“河邊好人家”微信群，每天推送四句“三字經”，然后讓他們背誦，兼以七嘴八舌地討論，孩子們踴躍參與。我感到很欣慰。利用微信、微博平臺，傳遞一些正能量的東西，就是在鞏固門風；反之，如果傳遞一些負能量的東西，就是在敗壞門風。

回到開頭的話，小時候貼著人家的門縫往里看，看似幼稚的舉動，其實也有象征意義。從門縫里，也能看出一個家庭的風尚。門風都是由一個個細節組成的，家族門風的光澤會透過門縫而流瀉出來，成一道獨特的風景。從一個個門縫里露出的光澤越多，那么我們整個社會的“社風”不就好起來了嗎？

（作者為《大眾日報》高級記者、山東省首席簽約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