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那個凄清的深秋,在我們極力挽留了五年之后走了。

在最初的那幾年,靠著那些遺物,維系我們和父親的聯系。在父親還沒有走之前,那桿獵槍似乎就成了“遺物”,忙于為父親治病,家里人早就淡忘了它。沒有淡忘的可能就是我,作為一個男孩子,天生對槍具有喜愛之性。況且,那支槍給我帶來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那回憶里有不盡的美味,對于孩子,還有比美味更有誘惑的嗎?那漂亮的野雞,肥碩的野兔,還有禍害莊稼的獾子……多少次想過像父親一樣,扛著這獵槍,挎著大大的蛇皮袋,踏行在故鄉雪后的原野上,威風八面,收獲多多。父親還沒來得及把那桿獵槍放在我的肩頭,就病倒了。父親曾經看我的目光就像看那桿獵槍的目光一樣,他希望他的兒子在未來的生活中是一桿出色的獵槍,所向披靡,而這一切只是一個希望啊!父親呢?一個出色的獵人,那桿槍對于他又意味著什么?在病痛中,在無助時,那桿槍是否給過他力量,還是給過他一點點殺生后的懺悔?那桿獵槍的消失似乎和一只鳥有關。貓頭鷹,在鄉人眼里,是一種不吉祥的鳥。不知什么原因,父親獵獲一只,并且帶回家里。祖母她們很是忌諱,背地里議論紛紛。后來,一個人治病用,貓頭鷹被帶走了。但是,貓頭鷹那兇巴巴的眼神留下了。許多年,我們都會回憶起那毫不友好的眼神,渾身都會起一層雞皮疙瘩。
后來,母親似乎提起過那件事,母親沒有過多分析父親的病是否和那只貓頭鷹有關,母親的故事有一些隱語在里面,讓我們在成長的歲月中慢慢參透。在一次婚宴上,一只貓頭鷹不請自來,落在了主人家屋里的晾衣竿上,人們慌作一團,不知如何應對。倒是新媳婦冷靜從容,直面貓頭鷹,侃侃有詞:“貓頭無事不進宅,今日進宅,不是有喜,就是發財……”貓頭鷹聽了此話,氣絕身亡。母親故事的真實性有待推敲,貓頭鷹白天是不出來活動的,即使偶爾受驚嚇,也斷不能飛到人們集中喧鬧的結婚現場。母親的故事,無非想告訴我們正義戰勝了邪惡。這是老套中國式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往往都是圓滿的結局。
相片,父親僅存的一張照片放在姑姑家,前幾年,弟弟拿去翻版印了幾張。但是,那幾張翻版的照片遠不及姑姑家那張真實有魅力。父親剛剛在長春醫大做完手術,一張小二寸照片,裝不下父親的微笑,看上去心情不錯,那笑很燦爛,面部豐滿,看不出是一個重病患者。那張發黃的照片,一下子拉近了我們和父親的距離,那微笑似乎是要向我們說些什么,那絕不像是離別。小時候,離開父親以后,每每要去姑姑家,最大的誘惑就是那張照片,我們徒步十幾里,為的就是看一看相片中的父親。在那熟悉的眉宇間,我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特別是當我們人到中年,熟悉父親的人都說我們很像父親的樣子。我不知道兒子是否看過祖父的照片,在他的心里,祖父可能是抽象的概念,他會誤認為是我從前的照片。這樣想來,我們和父親之間,決不僅僅是一張發黃的照片在維系。把兒子的照片和父親的照片放在一起,冷眼人一下就會知道他們之間有著不可否認的聯系,那就是血脈。父親的離去,只是一個形式,就存在而言,父親真的離去了嗎?他的生命在兒孫們的跋涉中不斷延伸,那前方的路,我們無法看到盡頭。
父親的照片決不僅僅是這一張,有打籃球的,騎自行車的……似乎不下幾十張,四十多年前的生活中能留下如此多的照片,可見父親極富有生活情趣,極熱愛生活。搬家時母親一張不落地放在身邊。每張照片里都有母親和父親的故事,記錄每個生活時期家里的變化,凝固了曾經生活中的歡笑。那些故事溫暖著別離慘淡的歲月,即或,是母親撐下去的力量。最初,我們也會偶爾拿出來看一看,父親就那么靜靜地對我們笑。后來,那些照片離奇“失蹤”了。母親沒有說過什么,也許那時我還小,她覺得不便對我說。或者是她覺得我是一個男孩兒,會因此記仇。姐姐悄悄地告訴我,那些照片被繼父燒掉了。當然,繼父燒掉照片理由很充足,他不想讓家里多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況且,他和那個男人沒有競爭的實力,讓那些照片消失,那個不相干的男人就會消失。母親對這件事是否和繼父有過爭吵不得而知,就母親的脾氣,罵繼父狗血噴頭是會有的。但是,母親在我們面前對此事一直是沉默的,也許母親認為繼父是有道理的。母親應該活在現實中,而不應該活在悲痛的懷想中。我們呢?對繼父有過憎恨嗎?沒有,不是因為我們寬容,不是因為欠了繼父撫養之恩。我們是覺得他可憐,沒有自信的可憐,目光短視的可憐,缺少人情味的可憐……要是那些照片不被毀掉,父親可能會更立體地活在我們的記憶中。對于我們的子孫,那可能是更為珍貴的財富。
父親的遺物中,給我們帶來最痛苦回憶的是一個日記本。那個日記本似乎很奢侈,至少在那個年代是那樣,不然,姐姐班主任不會看中那么一個小小的本子。開始,那個老師拿去看了幾回,見姐姐不為所想,直接開口索要。姐姐當然不會給他,姐姐放那個本子在書包里,只是一種思念,只是一種珍藏。姐姐從不曾往上面寫一個字。因此,姐姐和班主任結怨。姐姐堅信是這樣,我們都說姐姐沒有把學校的功課做好,才會招致班主任的責難。在一次勞動中,姐姐被分到了最長的一壟間苗,而大多數體強的男生分到的只是姐姐的三分之一。姐姐一怒之下,和班主任大吵了一架。姐姐例數他的種種找茬兒勾當,哭訴著那個日記本是父親留給她的紀念,她是決不能送人的。班主任顏面掃地,姐姐的代價是輟學回家。
當馮群超因為教師節沒有收到學生的禮品大罵一節課,被網絡搞得聲名狼藉時,我又一次想起了當初在荒涼的原野,姐姐哭訴的往事。學生和老師吵架,自然會遭到同學們的恥笑。一個弱小的女子,如何面對那么多嘲笑的眼睛?不知姐姐的勇氣來自哪里。一直以來,姐姐領著我在別人的白眼和呵斥中長大,骨子里長進敢于直面的特質。我躲在一邊,沒有一點兒勇氣站出來,和姐姐一同面對。我的眼里是一個個扭曲的面孔,和曠野的荒涼;耳朵里是狼嚎一樣的哄笑聲,和人性坍塌的聲音。姐姐像是一只憤怒的羔羊,奮力地用她那毫不鋒利的犄角,刺向那個骯臟的世界。那是人性的荒涼,那更是人性的悲哀。如今,那日記本不知流落到何處?也許早就融進了泥土。關于它的故事,似乎也早就發黃。脆弱的紙張,承載不了歲月的重量。有時,我會懷疑那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還是歲月在記憶中一次錯誤的移植?只有那些無法腐爛的記憶,活在忙忙碌碌的塵世間,低低訴說往事的真實。姐姐一生文化不高,作為教師的她,有過多少尷尬,有過多少心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幾十年了,姐姐似乎沒有提及過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她健忘?是她人性中多了幾分包容?還是作為一名教師,她理解了當初老師的做法?
和日記本有關的記憶,是父親的一封信。那是一個線裝的本子,父親的字體沒有印象了,內容也有些模糊。但是,這件事很清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鮮活。那不過是和我們姐弟三人一次訣別,家長里短的不舍,給我們一些叮囑,對母親不盡的牽掛。那樣簡樸毫無文采的漢字,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血肉豐滿的父親。現在,是誰收起了那本日記,不得而知。幾次搬家,它最有可能遺落在哪個角落?但是,它的存在與否已經不重要了,兒女們就是在那不多的文字中獲取了前行的力量,一路走來,踏實勤勉。或者說,那模糊的文字早就長在了我們的血脈中,被兒女們不斷補充,不斷豐滿。它成了我們體內不竭的營養,激勵我們堂堂正正做人。
最后,能夠回想起來父親的遺物是一盒鞋油———金雞牌鞋油。那時,家里沒有一個人能夠穿起皮鞋。那盒鞋油也似乎更像一個藝術品,放了好多年,想一想,當初它走進我家,一定是一件很開心的事。父親因為什么理由,買了一雙皮鞋,那是家庭中的一件大事。和我們現在,誰家買了轎車沒有什么兩樣。父親好心情,母親更是好心情。那是生活水平不斷上升的一個標志。每天,母親為父親體面上班,把鞋擦得黑亮。每一次使用,用布蘸取那么一點點,幸福的黑色走遍鞋面的角角落落,落滿灰塵的鞋子,煥然一新,再度綻放生活的光鮮。那盒鞋油用了一大半,剩下的為什么沒有用?一定是父親生病了,皮鞋不再伴著父親一路征殺。那雙還沒有完全壞掉的皮鞋,和那桿老槍一樣,靜靜地躺在屋里的某個角落,任灰塵慢慢將它淹沒,風干、斷裂、痛苦地蜷縮在世俗的視線外。于是,那小半盒鞋油留了下來。
那是一個很精致的圓圓的金屬盒子,底下的那一半有一個按鈕,打開時轉動按鈕,上面的盒蓋兒被頂開。盒里的鞋油失去了光澤,烏烏的,有了幾處裂紋。那個盒子在我家好多年,盒蓋兒上那個引吭高歌的雄雞,已被磨損得面目不清。盒子側旁的油漆烏亮,不失當年的風采。多數的時候,我們只是珍藏,開心時我們撫摸那涼涼滑滑的盒面,幾分愜意在手上,在心里。多少個黃昏,靜靜地躲在一邊,把那個烏亮的金屬盒握在手里,放在胸前,想起遠方的父親,曾經的小村,炊煙中縹緲的家。那個幽默十足、熱情豪爽的父親給我們帶來不盡的生活美味。不快時,會旋動按鈕,往昔生活的快樂都儲存在里面。每每打開盒蓋兒,都會有淡淡的香味緩緩而出。那是往日時光的陳釀,那是親情在以一種別樣的方式靜靜訴說。那份快樂像陽光,照亮暗淡的日子。父親會站在不遠處,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笑。
父親,還留下了什么?作為男人,他留下了最珍貴的兩個字———父親。
責任編輯:劉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