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了半生的路,卻始終沒能走出故鄉的土地。
故鄉是什么?祖籍而故鄉,故鄉而祖籍,無非就是那片曾經生活過的土地。
做夢時,永遠是在故鄉。夢中的自己,沒有年齡,也沒有身體,只是一個概念,一個和誰一起做事、說話或愉悅,或驚恐,或緊張,或舒心的存在。夢中的故鄉永遠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石頭鋪就的街道,石頭砌壘的院墻,石頭碾子,石頭磨盤,石頭窯洞。河里滾動著卵石,地邊堆放著碎石……
終于回來了!但這里的一切已不同于夢中,一切都變了樣。
沿著石砌的小街,行走在濕漉漉的雨中,沒有雨傘遮護,一任細雨打濕你的臉,你的頭,你的肩,你的上衣,你的腳。小街很短,走不了多久便到了頭。佇立在雨中,想尋找童年的影子,可眼前的景色,與心中的記憶,使你產生疑問,這是我走了半世的故鄉嗎?
一張紅撲撲的臉從誰家門后閃出,粉紅的衣衫,漂亮的蝴蝶結,張望著雨中的人影。回頭去,卻是一扇緊閉的大門,門上斑駁的對聯依稀是數十年前的遺痕。小姑娘去了哪里?她是我曾經心儀的美人嗎?她好嗎?她嫁到了哪里?嫁給了誰?那人待她好嗎?
我永遠不會知道,因為我不會去破壞這已經平靜的心緒,不會毀壞這心中雕塑的神圣,也不會改變這已經寧靜的平衡。
我知道,時間的腳步碾碎了許多人的甜夢,我的夢無非是這無數夢中支離破碎的一個而已,別無其他深意。夢的種子,會在現實的時空中開出無名的小花,一如這惆悵中立在深秋的野花,頂著風雨,鮮艷而寂寥地盛開。
牛羊的叫聲早已遠去,沒有雞鳴,也沒有狗吠,放牛人的鞭聲呢?誰在喊孩子回家吃飯吧,那么急迫,那么生硬,誰呢?母親嗎?細聽卻沒有聲音,只有雨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大。
故鄉確實老了,一如還生活在它懷抱中的劉醫生。
故鄉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是每一位游子心中的牽掛,心中的圣地,心中的殿堂。故鄉是心中溫習一遍又一遍的功課,讀它千遍萬遍都不覺厭煩,見它千次萬次都看不夠,撫摸它千回萬回都親切如初。
這就是故鄉。

二
躺在村莊對面的山坡上,嗅著雨后泥土中散發出的清香,這是城里多少年未曾感受過的氣息,溫馨而親切,舒爽而欣悅。故鄉的氣息,只有與它生活過的人才能辨別出來。草欣欣然,莊稼欣欣然,樹木欣欣然,飛過頭頂的鳥們欣欣然,一切皆欣欣然,這,與自己的心情有關。
青草的味道,是那種很好聞的味道,除了在山坡上,也在飼養棚里。那里成抱成抱的青草,切碎了,喂給那些出力的馬呀,牛呀,驢呀,它們熟悉這味道,它們是這味道的鑒別者,它們打著響鼻說:“對了,就是這樣。”那時我就在草棚旁邊,就在看大人鍘草,就在那里嗅到了青草的香氣。
還有桃子,桃子的氣息也很好聞。可惜的是,我們村里的桃樹太少了,只有村東頭四奶奶家的桃樹可以親近。但那是沒有掛果的時候,掛了果,她家人就看得特別緊了,一般是難以靠近的。在夏天的中午,我們會偷偷從地根溜進去,那時的桃子味就會撲鼻而來。那是真正的桃子味。我們有被逮著時,也有得手時,或者從地上撿拾掉下的爛桃吃。
“現在的桃子,真的沒有桃子味兒了。”我對朋友說。
朋友的回答是:“現在連人都沒有人味兒了,何況桃子!”
那次對話,對我的刺激很大。我想了好久,想了許多與食品味道有關的問題,我也想得很深,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對不對,我沒有與其他人交流過,但我知道我的想法肯定是不錯的。我想人的味兒是什么,到底現在的人真沒有人味了嗎?
我當然有結論,但我不能說。
我躺在對面的山坡上,夕陽已經沉西,金黃的陽光籠罩著小山村,那個鑲嵌在山坳里的小山村。金黃的陽光中,過去升起炊煙的地方,已經顯得毫無生氣,走向衰老的故鄉,早已沒有幾戶人家,但夕陽中的氣息還在,那是晚飯的香味。
母親倚在門框上,眺望著鄉道上的人群,尋找那個只有一米來高的小人兒,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包,那是父親當工人時的工具包。父親曾經在鐵路上當過電工,那書包上還有鐵路的徽記。那小人兒同一群比他高出半頭的學生,踢踢踏踏走進落日的余暉里。他并不知道有人在駐望著自己。
飯的香氣是一種錯覺,沒有誰家在這個時候吃飯。故鄉的晚飯要到天黑下來,快看不清人影的時候,才端了碗,走出家門,聚集在前街的老槐樹下,開始享受一天里最悠閑的時光。
三
故鄉的秘密在村民的記憶里,在老爺爺代代相傳的故事里,在老奶奶一遍又一遍的童謠里,在小伙子相互調侃的玩笑里,在大姑娘回眸一笑的眼神里。
然而,故鄉真的有秘密嗎?我開始懷疑,后來是肯定,再后來,我也有些迷茫了。有些東西,或許就是秘密,或許只有這塊土地的人才明白,或許走出這道山溝,別人就不知道你在講什么,做什么,想怎樣了。
村街的夜是清涼的,微風輕拂將夜的味道送過來,那是怎樣的氣息呢?舒爽而新鮮。乘涼的人們端著海碗走出家門,那多是成年的男人,還有我們這些不更世事的小人兒,我們在默默地吃飯,默默地傾聽,或在街上東邊西邊瘋跑,反正,夜是我們的,是屬于這個寧靜安詳的小山村的。
這是生長故事的土地,這些故事就是這里的秘密。
故事的起因有好多種原因,反正,一個話題被提起了,便引出了別人的故事。比如,劉秀“走國”吧———劉秀與這個小小的山村有何關系呢?似乎八竿子打不著吧,有人會告訴你,其實,劉秀來過這里。話說當年,劉秀下凡,從天上來到人間,與二十八宿約定好,要到人間拯救衰敗的西漢政權,到了人間,約好保駕的大臣卻分布在各地,劉秀要靠兩只腳走路,尋找回這些失散的大臣,以便起事奪取政權呀。這樣就走到了我們這里。
別人會問,何以證明呢?
那人會慢慢悠悠回答,隔山那邊的川干,其實不叫川干,而叫酸泔。當年劉秀走到那里,時近中午,又渴又干,走進一戶人家,說:“老人家,給口水喝。”老人猶豫了半天,說:“先生,我們這里缺水,想喝水卻是沒有,有漚酸菜的菜湯,客人將就喝兩口吧。”劉秀接了老人的酸菜湯一喝,差點兒把牙酸掉。抹抹嘴,嘆口氣說:“唉,好窮的酸泔呀!”于是,川干就這樣叫出來了。
有人不服氣:“你見來?”
那人依然不緊不慢:“只有古來話,誰見過古來人。”
話題從此轉到是否有古來人的問題上。
有人說———說話的是位老者:“早年間,張家莊有個張某某,冬天往川干送炭。路過一家門口,他告一塊兒趕腳的同道說,上一世,他就生活在這家人家,死后,投胎轉生到了張家莊。說完這話時間不大,他就肚疼得走不了路啦,他趕緊拜菩薩,懺悔自己的罪過,過了一陣才好。從此,他再不敢亂說。到底他是胡說,還是真有轉生這回事,誰知道呢!”
“可不真有啊!”另一個說,“也是張家莊人,從小沒念過一天學,也沒離開村子出外跑過買賣,也沒人教過他,居然能講整本的《三國》、《水滸》。”
在這樣的文學啟蒙環境下,想不著迷文學也難。文學的根就是在這樣的夜幕中開始發芽,最后逐步生長起來的。如果說今天自己能夠寫一點兒讓人還稍微感點興趣的文字,是這片神秘的土地遺傳的基因。
故鄉迷人的夏夜,就在故事里進入夢鄉。其實,故事不獨生長在夏夜,冬夜微弱的油燈下,同樣適宜故事的生長。漫長的冬夜,四周一片靜寂,連狗的叫聲都聽不到,雪落在房上,草垛上,門洞里,井臺上,窸窸窣窣,透過玻璃窗凍結的冰花,一亮一亮的雪片斜斜飄下來,美麗如童話。一家人圍坐在熱炕上,油燈的燈花一爆一爆跳躍著,歡快而溫馨。不是為了說話,不是為了叨咕,手里剝著玉米粒,為給不善熬夜的小輩們一點兒精神,長輩便開始說故事。那依然是生長在這片土地的故事,比如藏山大王的故事,比如仇猶國君的故事,都是與腳下的大地有關的生存密碼。
真的,故鄉真的有好多故事,北面有翠屏山,又叫陸師嶂的,那里有六位得道高僧從山中的六師洞中消逝了,至今不知所蹤;東面川干的故事就不說了;西面張家莊也充滿了故事,南面的禁山里,也有說不完的故事。只是,這個小小的山村,卻如謎一樣,哪年立村,誰人所建,其來多久,沒有誰能為我講清楚。
我徘徊在短短的村街上,望天空飛落的流星,童年的記憶就這樣復活起來,似乎滿街都是喧囂,滿街都是熱鬧,滿街都是生氣。今日的夜空曠而寂寥,安靜而荒涼。月的清輝一如四十年前,透亮而清澈,皎潔而溫馨,但物是人非的村街上,哪里有我的童年?!
四
故鄉沒有出過什么顯赫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的蕓蕓眾生,一如我自己。似乎也有過幾個人物,小的時候,老人們曾經念叨過。比如誰曾給國家領導人洗過衣服之類。但據說那人一家沒有再回過故鄉。或者,他就不是故鄉的人了吧。還有幾個,我是知道的,一個曾經當過列車長,一個曾經在太原的一家大型鋼鐵企業干過車間主任,這兩個人,前者現在依然住在外地,后者退休后回家養過一陣子牛,現在也已經作古了。
倒是后者的兩個哥哥有一點兒可以說道的故事,讓我至今不能忘懷。
他們是我的隔壁鄰居。
鄰居的老屋也已經老舊而荒蕪了,透過門縫望進去,院子里也是一片蒿草。這里的人們老的已經去世,中年的已經遷移,小一輩的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樣子了,他家搬走的時候,中年人的兒子比我小幾歲,現在也應該是奔五的光景了。
有故事的哥兒倆,是親弟兄,我稱為大爺,一個是來拴大爺,一個是有拴大爺。他們那個“拴”,其實常常被人寫作“雙”。叫“拴”的用意是為了長命,但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改作“雙”,至今不明白,也沒必要弄明白了。我想說的是,他們也是人物,一個是給現政府做過地下工作的老干部,一個是晉綏軍的副營長。1962年,哥哥從太原回了家,當過多大的干部,不知道,后來接續了工齡,有了退休工資,八十多去世了。弟弟后來被批斗,打成了“黑五類”,從此獨身一人,也在八十多歲過世了。我曾經想寫寫他們的故事,等我有了時間,想回來拜訪他們的時候,他們卻永遠地離開了。
我知道,這些故事也就永遠地埋在了地下,再無人想起了。
我想說說我的一個堂叔的故事。
堂叔與我家已經出了五服,但村子小,同姓的人家也不多,來往還是密切的。他家的光景早幾年很窮,雖然不像另一位叔叔,到了青黃不接就需要借糧吧,也不富裕。弟兄兩個,都是光棍,三十多了,好容易從四川帶回個媳婦,又是做過結扎的,人家那頭還有好幾個孩子呢。領養了個女兒,可又是個弱智,但無論如何,過成個人家,也算了了父母的心愿。
誰料,天有不測的風云,人有旦昔的禍福。他承包村里的一片果園,秋天下果子的時候,一口袋蘋果沒有扛好,砸下來,砸斷了脖子,送醫院的路上斷了氣。
我是說,他的蘋果園其實也就幾十棵樹,管理也不好,還要上繳部分收入,蘋果品種差,口感也不甜,賣不上什么價的。可這是他全部的生活來源,他要用這些來源養活他的母親、老婆孩子,以及他腿患殘疾的弟弟。他是好后生,誠實,耐勞,與世無爭,然而,他卻永遠地走了。
這樣的悲劇在故鄉并不是最后一幕,也不是最先一幕,這樣的演出是時常可以見到的演出,只有到逝者的靈棚前,才能見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天搶地的慟呼。
我站在這片果園旁,追尋我堂叔的身影。覓食的母雞悠閑踱入樹叢,打鬧的麻雀歡快地在樹枝上跳躍,松鼠的叫聲掠過頭頂,消失在早晨的陽光中。這里沒有了堂叔,也沒有了堂叔的身影。堂叔像空氣一樣,變得稀薄而輕盈,堂叔走了,又一個故鄉的人物走了。
五
在所謂的大城市,幾十年的居住,我眼前熟悉的一切竟然如此陌生。
作家史鐵生說過:“皈依在路上。我們躁動的心,只有在故鄉的土地上才能找到安寧,否則永遠在路上。”其實,把心安放在故鄉的土地,何嘗不是另一種皈依?
走不出故鄉,或許是走不出自己心的皈依。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