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腸胃生銹的年代,我和二姐如母親飼養的兩頭豬崽兒,肚子像條大麻袋,再裝多少吃食進去都感到饑餓。因此,二姐和我常為吃飽肚子而爭執打鬧。
家里吃飯盛菜用的全是土陶碗,由于沒有豐盛的菜上桌,一家人的碗七大八小也沒幾個,除了裝菜的缽頭湯碗碴兒、大碗外,每人只有一個碗。有時,我麻利地幫母親拿碗、端菜、收碗,慌忙中,手里的碗“咣當”一聲落地,母親常罵我是個“亂腳龍”。

摔破缺了邊的碗,母親用來盛干糧,當勺子舀米面、糠麩。大的月牙形碗渣,母親收藏在墻角,用來打磨那些新的鋤頭把、鐮刀把。碗摔爛一個少一個,可我天天要吃飯,不知是母親有意懲罰我,還是家里困窘,無錢買新碗。吃飯時,母親總是讓我頭上的二姐定量先吃,等二姐吃完后,再把碗洗干凈,用同一個碗舀飯給我吃。我守望在二姐的旁邊,看著“吧嗒、吧嗒”細嚼慢咽吃飯的二姐,總是催促二姐趕快吃,巴不得叫二姐直接倒進肚子。常常是二姐才剛端起碗,沒吃幾口,我就迫不及待對母親大聲喊:“二姐的飯吃完了,快點兒、快點兒,輪到我吃了。”二姐毫不示弱,反駁說:“飯還有半碗呢,催工不催吃。”
母親轉過身來一看,的確如此,便勸我耐心等待。那時的我多么仇恨二姐啊!暗想是她搶占了我的飯碗,就像個缺牙沒齒的老人,總嫌二姐吃得慢。
后來,省吃儉用的母親不知從哪兒買回一個小花洋碗,繼續采取二姐和我共同使用的辦法,早飯二姐先吃,我后吃,晚飯我先吃,二姐后吃,讓我和二姐輪流用那個小花洋碗吃飯。輪到我吃飯時,我總是故意拖延時間,讓等在一旁的二姐垂涎欲滴,遲遲不讓她吃飯。有時,我明知飯快吃光了,可偏要留下一小撮兒在碗底,慢條斯理地一粒一粒數著吃。直到母親看不過意朝我發火,催我迅速吃完飯,二姐才可以接過我手里的小花洋碗,自己洗刷,交由母親分舀飯菜吃飯。肚飽眼不飽的我仍不愿走開,站在二姐身邊,既監督母親,也監督二姐,生怕母親偏心,讓二姐多吃多占。
那天,未嫁進家的二嫂的父親來“踩家”,母親在灶房里忙前忙后,不僅殺雞,還做了好幾個香噴噴的菜。由于要待客,菜比平時多了幾個,碗就不夠用,愛面子的母親怕我不懂規矩,就舀一碗飯,夾了三塊雞肉,讓我先吃,吃飯時,不準我上桌。我“稀里嘩啦”吃完后,就被母親特意安排在屋外的院子里喂豬食,悶悶不樂的我總覺得母親對自己不公平,為什么讓二姐上桌,不準我上桌,便對那幾頭豬又打又罵,發無名火。母親知道我的心思,只好又叫二姐來替我喂豬。像只饞貓的我跑到飯桌旁,看著“老親爹”酒杯旁擺著我那個小花洋碗,專門盛肉下酒。我纏著母親磨磨蹭蹭想啃雞腳,母親說小娃娃不能吃,吃了手搖寫不好字;我想吃雞腸子,母親說小孩子吃了雞腸子,連橫豎都畫不直;我想啃雞頭,母親又說那是敬長老的。只見“老親爹”和二哥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卜卦似的津津有味看雞頭。我想吃雞冠,“老親爹”卻給了二姐,說姑娘吃了長大后才會繡花;我想吃雞腦髓,母親說娃娃吃了雞腦髓會經常流鼻涕。無奈之下,母親只好把她碗里的一塊雞翅分給了我,說我吃了長大以后會遠走高飛。拿著那塊雞翅,我一下子就飛奔出家門,滿村子邊跑邊啃,在小伙伴們眼前炫耀著。
直到我九歲那年,我和二姐頭上的三個哥哥,還有大姐,娶的娶、嫁的嫁,家庭成員如蔥、姜、蒜一樣蓬勃生長,枝繁葉茂的大家庭在婆媳妯娌的吵嚷聲中搖撼,我和母親與大哥一家,二姐和二哥一家,另立門戶分家過日子。分家時,二姐和我都想要那個小花洋碗,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最終在母親的“裁判”下,那個小花洋碗歸我所有。從此,我和二姐成了兩頭分槽的豬崽兒,不再共用那個小花洋碗輪流吃飯了。那個不知多少次被我端掉在地上的小花洋碗,搪瓷已經東一塊、西一塊掉了很多,烏黑的鐵皮斑斑點點露了出來,雖然沒有從前漂亮,卻成了我吃飯的專用碗。可小花洋碗再好,吃不飽肚子仍是家常便飯的事。而二姐卻比我懂事,二哥家有什么好吃的,總會悄悄留一點兒埋在飯下面,端著離開飯桌,跑到我面前私分一點兒給我嘗個味道。
就這樣,我和二姐如母親菜園里栽種的番茄、辣椒、南瓜、虹豆,朝夕相處,并肩長大。不知不覺二姐就到了女大當嫁的年齡,我十六歲正讀初中時,二姐就嫁到貓街去了。第二年,二姐生下孩子,當了媽媽。母親帶著我去二姐家“送祝米”,我忍痛割愛,把那個小花洋碗當禮物送給了二姐,讓孩子用它吃飯。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家的孩子滿月時,二姐來“送祝米”,又把那個多年未見的小花洋碗,用紅油漆涂抹過,有些舊,送給了我“掌上明珠”的姑娘。
如今,二姐和我都過上了吃不愁、穿不愁,端著“金飯碗、銀飯碗”的富足生活。遺憾的是,我和二姐幾乎一年半載都難以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