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舅去世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去外婆家的四合院,跪在那棺材前磕了三個頭。然后,母親領我叫了二舅母,二舅母答了聲“旋兒乖乖”。就是這次,我頭一回記住二舅母:矮矮的個兒頭,慈祥善良的面容,梳一只扁團大的鬏,穿一身中式青布衣褲,束一條青布印花圍裙,穿一雙尖尖小小的布鞋。至今記得,我好奇的目光盯著那雙小腳注視了好久。

二舅舅去世后,二舅母生活無著落了。母親領她去了一回居委會主任家,遞上申請,說了很多拜托的話?;貋淼穆飞希赣H關照她說:“往后每天上門去,什么也不說,要見愛生勤,掃地抹桌洗衣擇菜,見什做什,臉上掛著點兒笑容才是?!辈怀龆嗳?,那主任急了:“怎么辦呢?小腳女人沒單位要的,清管所剛成立,進去的不是‘四類分子’,就是麻子癩子,你吃得下那苦?。俊睕]想到二舅母撲通一跪:“活菩薩,我去,八敗命不怕拼死做?!倍四该刻烨宄亢桶頀吆脦讞l街巷的地,然后用板車把垃圾送到郊外的垃圾場去。向來很平凡的二舅母,本可以這樣平凡地度過余生的,偏偏讓她不平凡起來。
讓二舅母不平凡的人是她的親生女芬兒。芬兒雖然貌不驚人,左眼又是只斜眼兒,但身材生得勻稱且巧舌如簧,說話時笑笑的,柔潤得有點兒甜。大姑娘了,最喜歡往大姑父家去跑,因為大姑父家開著肉松廠,那肉松頭子全是帶筋的瘦肉,實在是惹吃。那炒肉松的阿小師傅是大姑父從老家太倉請來的,總是悄悄地挑上好的肉松頭子向芬兒示好。經不起阿小撩撥,他倆很快碰出了火花。阿小帶芬兒回了一趟太倉家里,便悄悄地結了連理。不出四年,芬兒生下一女二男。生女兒這年恰好黃橋解放。生二兒子這年工商業改造運動來了,肉松廠關閉。芬兒在外面奔波做買賣,惹上了投機倒把的事,被送到江西的一個農場改造。阿小帶著大女兒去了上海,進了一家食品廠,技術好又能吃苦,當上了勞模,也另有了家室。于是,芬兒兩個兒子的事全成了二舅母的事。從拉尿拉屎、喂飯喂粥,一直拉扯到一個上了高中、一個初中畢業,“文革”中上山下鄉運動轟轟烈烈時,阿小將兩個兒子接去了太倉老家。
芬兒的兩個兒子論輩分是我的外甥,但年齡與我相仿。我們常在一起玩耍,目睹了二舅母默默地吞下那么多的艱辛。四季釜底的柴火是她一點一點拾來的,四季下鍋的瓜菜是她一點一點撿廢品的錢買來的,四季的身上衣腳下鞋是她燈下一針一線縫制的……從來都是眼睛一睜苦到熄燈。兩個外孫漸漸長大時,肚子成了飯桶。二舅母除了起早貪黑地掃地拉車,總是熱心地去攬人家接接送送的拉車活兒。為什呢?每次回家,那圍裙兜里能掐出幾個燒餅巴巴來,而兩個外孫狼吞虎咽時,全然不知這是外婆的汗水換來的。而她自己,從來都是獨自坐在鍋門口,剩湯剩水當飯吃。兩個外孫臨行前的那頓離別飯,大外孫夾了塊方方正正的紅燒肉硬是塞進她嘴里,她高興得直流眼淚,心里的一股暖流沖出來,紅燒肉一噴而出還撞落了一顆門牙。其實毋庸諱言,人老牙也老了。于是,兩個外孫抱著外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那眼淚是感恩外婆的。其實,最應該感恩流淚的是他們的父親母親。
送走了兩個外孫,二舅母一連幾天夜不能寐。照理說如釋重負過后高興才是,她心里卻空蕩蕩的。想想就要退休了,親生女芬兒又不知死活的,空蕩蕩的心里慌亂得像丟了魂魄。她把心里的慌亂去說給清管所的何麻子主任聽,央求著說:“何主任,求求你不要讓我退休,歇下來儂骨頭就疼,心里頭就空,死得就快了?!焙温樽又魅蔚故巧平馊艘?,爽爽一句:“什么時候退休,二奶奶說了算,工資一分不少你的!”于是,這一樁一樁的事,她去說給我母親聽,說著笑著眼淚就嘩嘩地下來了。
沒閑著幾天,芬兒回來了,空空的行囊,一手抱一個、一手牽一個,帶回來兩個女兒。二舅母手足無措地笑著流淚,母親一旁苦笑著悄悄地自言自語:“這下二舅奶奶是孫悟空過火焰山———有命沒得毛了?!狈覂簭霓r場早出來了,與那個姓秦的場友好上了,兩個女兒是他倆的結晶。這次回來,她在母親的耳邊說了一夜好聽的話,還流了些眼淚,不知是愧疚還是感恩。也許是好聽的話見不得天日,兩個女兒留給了母親,天不亮她就走了,再沒有回來。
我記得她每天的生命軌跡:天亮前燒好早飯拉板車出門,趕在人們上班前掃凈那幾條街巷的地,收集完分工地段里垃圾點的垃圾,拉到郊外的垃圾場去。抬頭看一看天時,在垃圾場里尋尋覓覓撿些廢品,回來一路拾點柴火?;氐郊液纫煌胫嗟脑顼垼缓笕ペs一趟拉車的活兒。諸如為生意人拉貨,替親友買蜂球,幫工廠送托運之類的短途拉運。放學前趕到家燒好午飯,遂下河去忙洗洗刷刷的事情。飯后再趕一趟拉車的活兒,算計好在天黑前再掃一遍地、送一次垃圾,一路撿撿拾拾到家。晚飯后坐到油燈前,千針萬線的活兒上手,直至午夜歇手,倒頭就睡。
二舅母日復一日地忙得那樣的起勁兒,是她心底里有個夙愿。她要感恩清管所的何麻子主任,如果不是恩準她不退休,哪有每月的工資拿,哪有公家的板車拉!于是,掃地掃得更加地到邊到角、干干凈凈,拉車拉得越發地使勁賣力、汗水淋漓。反正只要掃帚上了手、車繩落了肩,她就這么去想。特別到了大年三十這天夜里,她要趕在午夜過后、天亮之前,將那幾條街巷的地面、家家戶戶的門前,清掃得亮亮光光。家人鄰里看不下去便好言相勸:“何必讓自己苦成這樣?”她說:“何主任對我好,我這是讓他有面子!”
二舅母日復一日地忙,一點兒不敢懈怠,是她心底里有個緊迫的期盼。她期盼兩個乖乖外孫女快快地長大成人。因為,她日漸覺察到時光老人在向她催命:拉車時的腳步有點兒碎了,上坡時腿子常打晃了,縫衣時針腳有重影了,梳頭時半把白發繞不起鬏了,照鏡時發現肩背像把弓了,從來沒病的她容易感冒了。那次外孫女天真地問她:“為什么外婆每當鼻涕淌淌時,眼淚就嘩嘩地陪著下來呢?”她說:“我這是心里著急,就算人老了,身子萬不能得病,我死了你們兩個乖乖肉怎么辦?”明顯看得出,那幾年二舅母是在憋著勁兒趕時光。幸好,她終于熬到了為兩個乖乖外孫女找到工作。其實簡單,說了也讓人難以置信:二舅母憑的是滿臉滄桑、聲淚俱下的哭訴哀求。
也許是油耗盡了,燈該熄了。我只記得為二舅母送葬那天,大雨瓢潑,那是上蒼的眼淚,哭得昏天暗地!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