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贛,青年導演,1989年生于貴州凱里,大學時代起,先后拍攝了《老虎》《金剛經》等電影短片,《路邊野餐》是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接連拿下瑞士洛迦諾電影節“當代影人”單元最佳新導演獎及最佳處女作獎、南特三洲電影節最高獎“金氣球獎”、臺灣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等獎項。畢贛用原創性的剪輯和特別的拍攝方式,讓時間和空間形成一種夢境般重迭的美感。
“沒受過專業訓練,是純粹的野路子。”
畢贛高中的時候特別喜歡動物,朋友送了他一張碟,叫《導盲犬小Q》。他看后特別開心,想著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去拍動物什么的。在大學時,他無意看到了一個前蘇聯導演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潛行者》。這部電影的評價特別高,但他一看卻覺得特別糟,就想好好地批評一下這個拍得特別不好的導演。但是要批評別人也應該把他的電影看完,所以他就每天看一小段,大概看了半個月,終于看完了。他心想這下可以好好地收拾它了,可是在吃飯的時候畢贛突然覺得不對勁,也不知道怎么表述那種感覺,直到今天他拍自己的電影時,都是在與那個感覺對話:“我突然找到了電影的美感是什么,但是我沒辦法表述,就一直用創作去和它對話。”
“找到同類,就不那么孤單了。”
直到畢贛在學校的看片室里找到了侯孝賢的《南國再見,南國》,“第一眼就覺得,電影里的場景是我生活過的地方。”侯孝賢的臺南與畢贛的貴州很像,有山,有水,有粘稠的空氣,“讓人覺得親近。”侯孝賢的電影讓畢贛有了美學上的自信,“好比我喜歡的《海賊王》,如果有人和我說真的有海賊王存在過,我就會相信動畫片里發生的一切。”
《路邊野餐》取材于畢贛的家鄉貴州,講述了一個曾經因為坐牢而失去一切的男人陳升,要去尋找他弟弟的兒子并想認領他,想盡可能彌補他此前的過失,找到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意義的故事。在這個并不復雜的故事框架內,有著多層次的敘述方式。前半部分的鏡頭是沉靜、凝滯的,由一段段稀疏的對話拼貼出陳升過往的人生遭遇;后半段里最為業內外稱道的是那個41分鐘的長鏡頭,畢贛用這個鏡頭制造了一個看似真實、實則夢幻的空間,電影前半段宋詞式的零碎故事在這里得到呼應和揭示。這個長鏡頭巧妙地處理了時間和空間,讓你分不清哪些是夢,哪些是現實,就像電影的英文名《Kaili Blues》,是一曲憂傷迷離、有著特殊和聲的藍調。
“我們在拍一部世界上最好看的片子。”
盡管一直在拍電影,但因為是非科班出身,又遠離文化、藝術中心城市,畢贛和真正的電影圈沒有任何聯系。找不到可能成功的跡象,在所有家鄉人眼中,畢贛一度是個失敗者。
“《路邊野餐》差不多是我的最后一部電影。”他向媽媽承諾,如果28歲時還沒有任何希望,他就不再拍下去了。嘴上這樣講,畢贛的潛臺詞卻是:“28歲之后不拍了,30歲之后再繼續。”
拍《路邊野餐》,沒有一天是不用為錢發愁的。但在劇組同事面前,畢贛是個有煽動力的導演。非線性敘事的電影結構,極其文藝的表達方式,探討的又是時間這一抽象主題,大部分劇組人員都不知道畢贛在拍什么。他隔一段時間就把大家聚在一起,給他們“演講”一段,從電影史的角度來論證,企圖讓大家相信,他們正在做一件創造歷史的事。講完,劇組士氣大增,再艱苦的拍攝條件,都熬過去了。
“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
畢贛沒受過專業的編劇訓練,也沒看過一本編劇寫作書。“《路邊野餐》的初稿是用手機寫的。”畢贛習慣在手機里記錄東西,碰到有趣的事,想到漂亮話,就隨手記在手機里,比如“他用安全帽栽了一盆花”“她戴了一個紅帽子”。有些第一眼覺得好的臺詞,他不會馬上記下來,留在腦子里,過兩天忘記了,就說明它還不夠好。這些話毫無關聯,或許是一個畫面,或許是一句臺詞,攢上上千句,就可以寫成劇本。
在已經完成的三部作品里,畢贛都用到了詩歌。從中學時開始寫詩,詩歌是畢贛早已習慣的表達方式。如果說《老虎》里用到詩歌,是無法在邏輯上連貫剪輯的無奈之舉,那么從《金剛經》開始,畢贛就有意識地把詩歌融入電影,搭配出奇異的詩意。《路邊野餐》里陳升本來就是詩人,他總是在廣播里用家鄉話讀詩。這些詩,契合著劇情、畫面的更迭,讓陳升內心難以言說的苦澀埋藏在那些“蹩腳”的詩句里,直抵人心。
電影里出現的所有詩歌,都是畢贛自己創作的。里面蘊含的是他的美學觀念和相對成熟的思考。他能把黔東南鄉間的氣韻準確捕捉,既不美化,也沒有旁觀者的格格不入。他以凱里青年的敏感寫下一首首詩,“許多夜晚重疊/悄然形成黑暗/玫瑰吸收光芒/大地按捺清香/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他的詩歌意象都與家鄉密切相關,靜靜流淌的山澗河流、火車永遠走不完的一個又一個隧道,他虛構的那個蕩麥,存在于迷人的虛實之間。這樣的中國電影,在商業主宰、票房為王的當下更顯得彌足珍貴。
畢贛訪談錄
問:《路邊野餐》里有很多你熟悉的場景。比如,瀑布旁邊的房子,電影開頭的閃爍燈。對你來說這是一種幸福還是憂傷的印象?
畢贛:我在電影里反復拍攝這些曾帶給我不愉快記憶的東西,心里就找回了安全感。好像把它們鎖在電影里,就再也不會跑出來了。我在電影鏡頭里和它們告別,曾經再痛苦的記憶也變得可愛起來了。
問:片中的41分鐘長鏡頭受到業內外稱道,您自己怎樣評價它?
畢贛:對于這個長鏡頭,還是有些遺憾。5DⅡ的畫質有些糟糕,很多細節可以更精致,長鏡頭里女主角應該在眼皮上貼個紅紙片……但整體上,我喜歡這個鏡頭,它渾然天成,它是有生命力的。
問:您似乎對時間和空間的關系特別感興趣?
畢贛:馬塞爾·普魯斯特用空間書寫記憶,書寫時間,這意味著空間是可以具體到文學里,具體到影像里的。雖然他的記憶和我的記憶沒有任何關系,可是我時不時會拿《追憶逝水年華》來看一下,因為它實在令人著迷。
問:您覺得您和科班出身的電影人有什么不一樣?
畢贛:也許我的訴求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要學會一種生存技能,成為一名被人尊重的電影工作者。我的訴求是成為一名科學家,去探索重力為什么可以產生這樣的重力,探索時間為什么是這樣的時間,或者人與人之間會產生什么樣奇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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