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謝炳軍以“王官刪詩”否認“孔子刪詩”,以清華簡《周公之琴舞》不是《詩》之“逸詩”為由否認《周公之琴舞》可作“孔子刪詩”說的證據,這兩個否認理由都不充分。王官刪詩與孔子刪詩時代不同,編輯思想不同,各有其政治、歷史、文獻背景,各有其用,二者并不矛盾。對出土文獻中“逸詩”或《詩》本的發掘是解決孔子刪詩是否將《詩》由“三千”刪至“三百”的有效途徑。《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被認為是《詩》之“逸詩”是有道理的,它具備為孔子刪取的可能性。
關鍵詞:周公之琴舞;孔子刪詩;逸詩;《樂》本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6)07-0145-06
《清華簡》中詩類作品《周公之琴舞》組詩包含周公作儆毖詩四句、周成王作儆毖詩九首,其中成王作九首詩中的第一首與今本《詩經·周頌·敬之》幾乎全同,可確定為是《詩經》作品,其余八首及四句不見于今本《詩經》也不見于其它傳世文獻。如何解釋這一現象,牽涉到了詩經學史上迄今沒有定論的“孔子刪詩”問題。2014年《文學遺產》第5期發表了三篇研究文章①肯定“孔子刪詩”說,其中徐正英及劉麗文所撰兩文皆以《周公之琴舞》為“孔子刪詩”說新證。謝炳軍不同意徐、劉兩文的觀點,連發幾文提出商榷意見②,其觀點有二:一是肯定“王官刪詩”否定“孔子刪詩”;二是《清華簡·周公之琴舞》不能作為“孔子刪詩”說新證。就其論述而言,筆者認為謝文有可商榷之處。
一、肯定“王官刪詩”并不能否定“孔子刪詩”
謝文從鄭玄《詩譜序》中總結出“王官刪詩”以否認“孔子刪詩”。然而“王官刪詩”并不能有效地否認“孔子刪詩”,因為二者時代不同、編刪思想不同,二者并不矛盾,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從時代上來講,王官刪詩主要應在周王權比較穩固的西周時期,孔子刪詩在周王權衰微的春秋晚期。王官刪詩以禮樂為用,孔子刪詩為教學之用。下面詳細論之。
(一)《詩》教的歷史與官方背景并不能否認“孔子刪詩”
謝文對詩教傳統的溯源,對《詩》傳播情況及其來源、結集等問題的敘述,無非想證明《詩》的歷史與官方背景,詩的歷史背景用以說明《詩》在孔子之前就已存在;《詩》的官方背景用來說明其不可能被非官方力量編輯刪訂。
然而,詩教傳統即便源自商代,但所教內容,卻是因時而變。不同歷史階段有不同的教育思想,教育內容,會產生不同的詩教本。孔子有自己的教育思想,焉能不將之付諸其文獻整理過程中?
應當看到,《詩》本的官方背景既能促使其創作、采集、表演,也會導致其散亂、殘缺、失傳。周公制禮作樂至春秋中后期,這一歷史時段橫跨五六個世紀,周王朝經歷了建立、鼎盛、衰落等階段。如謝文所言“詩”是按照執政階層的意念不斷創作、采集、編輯、使用、推廣,形成周朝的禮樂文化的。這也是孔子重視《詩》的原因。當政權鞏固、勢力強大時,這是必然。然而,如果執政階層地位下降,權力衰落,其文化也會隨之廢壞。孔子所處的春秋末年,正是周王朝禮崩樂壞的時期。孔子曾說:“天子失官,學在四夷。”③《詩》的本質乃是“禮”,“禮”的本質乃是等級,等級的本質乃是政治。當諸侯興起,王權衰微時,僭越之事屢發,春秋末諸侯不再勤王,周王權崩潰,隨其相生的禮樂文化,也勢必混亂,從《論語·八佾》所載“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④即魯國仲孫、叔孫、季孫三家大夫都敢用天子之禮《雍》祭祀自己的祖宗,即可見其禮樂的混亂程度。
此外,《大戴禮記·投壺》有一段記載:
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歌《鹿鳴》、《貍首》、《鵲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駒》、《騶虞》。⑤
這段文字中風詩混入雅詩,《鵲巢》《采蘩》《采蘋》《騶虞》在今本《召南》,《伐檀》在《魏風》。我們雖不太清楚該段文字所記時間,但可以看出各類詩篇在某種情況下會被混亂使用卻是事實。
所以,春秋晚期的政治及《詩》本混亂的情況,是“孔子刪詩”的客觀歷史條件。加之孔子懷抱恢復周道的政治理想,所以再度編輯《詩》本是孔子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為實現自己的政治文化理想的必然選擇。孔子編輯的《詩》本必然體現孔子的政治及文化理想。孔子曾說:“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論語·陽貨》)春秋中晚期《詩》本的混亂狀態,孔子在其所編《詩》本中應當給予改正。⑥所以他在整理的過程中對其中的詩篇進行調整,對不符合其禮義標準的詩或重復的詩歌內容進行刪削是應有之義。
(二)《詩》本的編輯及其結集的歷程不能否認“孔子刪詩”說
謝文認為,《詩》本乃是王官根據詩教的需要將創作、采集的詩進行編輯而來的,早在孔子之前已有定本。依據有二,他認為一則《詩》本中的雅詩、頌詩在西周晚期都已產生;二則《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季札觀樂,《詩》本已定型,其時孔子8歲。這兩個依據仍然沒有辦法證明孔子未刪詩。理由有二:
1.孔子是《詩》本的最終編定者
雖然孔子時代可能有《詩》的不同傳本,如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對春秋時期的《左傳》《國語》引詩、賦詩,戰國諸子百家引詩情況做了統計,距孔子不遠的《墨子》共引詩12條,其中3條不見于今本《詩經》,另有5條在文句次序上亦不同于今本《詩經》,這可以證明當時所傳《詩》有許多不同文本。但儒家系統《詩》版本具有穩定性且不同于《墨子》引詩,董治安統計云:
我們試就幾部主要儒家著作所引詩篇作一些考察。其中《論語》引詩(包括引述詩名或詩文,下同)九條,逸詩一條;《孟子》引詩三十七條,逸詩一條;《周禮》引詩十九條,逸詩三條(實《貍首》一詩三見);《儀禮》引詩五十條,逸詩十三條(實“笙詩”十見,《新宮》兩見,《貍首》一見),《禮記》一百三十九條,逸詩六條(實《貍首》一詩四見),逸詩兩見。以上總共引詩二百五十三次,而所見逸詩除“笙詩”六篇外,僅有《貍首》、《新宮》及其它兩首。由此可見,戰國儒家習詩所用的傳本,是有其相對穩定性的。⑦
戰國儒家傳本可以上推至孔子,下推及今本。孔子以前的《詩》本篇目如何,今天沒有實物,無法證明。但孔子是《詩》的最后編定者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詩經》經典化的過程,如果說春秋引詩賦詩算是,那么此后其經典化的功勞應該記在孔子頭上。
目前對《詩》本結集過程的研究成果較多,如董治安、趙逵夫、王小盾、劉毓慶、馬銀琴等。無論是贊成還是反對“孔子刪詩”的論者,基本都承認孔子對《詩》的編輯。
反對者如董治安,但他認為:
“然而孔子可能確乎編定過一個《詩》的本子,并以其傳授弟子。《論語·子罕》云:‘子曰:吾自衛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古代詩與樂一體,孔子曾是‘正樂,實際也包括了對《雅》詩《頌》詩已經紊亂的次序加以重新編訂。”⑧
再如趙逵夫,其雖言“唯信孔子由詩三千刪為三百之說,則不可取”,但同時也認為:
“詩三百”在孔子之前已經編成,是沒有問題的。但孔子不是沒有作任何的工作。我以為孔子的工作主要在以下四點上:(一)調整了《國風》中《豳風》與《秦風》的順序。……(二)調整了個別篇目的歸屬。……(三)個別段落、句子重復而于結構上并不需要者,去其重。……(四)對個別文字的錯訛加以訂正。⑨
他還認為《曹風·下泉》也是由孔子增入的。
贊成“孔子刪詩”說者,都將孔子刪詩作為詩本編輯中的一個終結。如王小盾認為在詩本逐步定型的過程中有三個階段比較重要,一是公元前7世紀中葉,一是公元前6世紀末,還有就是公元前5世紀后期,即孔子的晚年;馬銀琴認為,《詩經》文本經歷了五次大的編輯,分別是康王三年、穆王年間、宣王時代、周平王初年和齊桓公時代,最后由孔子刪定;劉毓慶認為有三次分別為宣王時代、平王時代,還有孔子刪詩為《詩》之“三度編輯”。
從以上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否贊成“孔子刪詩”,論者基本在兩點上達成共識,一,孔子之前已有《詩》本;二,孔子是《詩經》的最后編定者。其實,拋開經學今古文之爭,拋開對孔子的圣化,“孔子刪詩”問題究其實質乃是對《詩經》編纂結集問題的回答,是在探討《詩經》的編輯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講,“孔子刪詩”已經擺脫了是非爭執。
2.季札觀樂并未言明篇目
反對“孔子刪詩”者還有一個重要的論據即《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到魯國觀禮,魯國樂工所歌與今本《詩經》結構非常相似。然而,季札觀禮是魯國樂工所歌,其與今本《詩經》在“風”詩類別與次序等方面的差異,論者早已提及,此不贅述。需要說的是,無論魯國樂工所歌與今本《詩經》結構如何相似,史料中都沒有提及其具體篇目。不僅是魯國樂工所歌篇目,實際上,在此前歷次詩樂文獻編輯活動所形成的《詩》本,都沒有明確提及具體篇目。所以,“孔子刪詩”活動,并不能據此予以斷然否定。
只這兩點,從《詩》本編輯及其結集歷程的角度就不能否定“孔子刪詩”,也不能完全否定司馬遷所論“孔子刪詩”由“三千”刪至“三百”之說。
二、《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
前文已述,“孔子刪詩”問題,如果將其原點追溯至“《詩經》如何成書”問題上,則論者意見大多一致,基本擺脫了是非之爭。但目前關于“孔子刪詩”的爭辯還在繼續,因為此問題經常被追溯至司馬遷。如謝文將“孔子刪詩”說問題的原點歸于司馬遷所說“三千”之數是否正確,這是目前“孔子刪詩”問題爭辯雙方相持不下的原因,也是問題的焦點。
編訂的過程中,是否也曾對原先流傳的詩有所刪汰?有此可能,但刪汰不會太多。⑩(董治安:《先秦文獻與文學研究》)
諸家的懷疑,主要在“三千”篇與“三百”篇之差。(劉毓慶:《從文學到經學:先秦兩漢詩經學史論》)
孔子究竟有沒有把《詩》從“三千”刪至“三百”?根據傳世文獻所見材料,孔穎達提出“見在者多而亡逸者少”,認為所能見到的《詩經》逸詩很少,所以質疑司馬遷“孔子刪詩”說。這一質疑非常有力,然而論據并非無懈可擊。因為,一方面,引詩、賦詩并非《詩》本全貌,《詩》原為儀式用樂,外交聘用場合常用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部分不能完全說明整體。另一方面,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有部分逸詩的存在。當然關于逸詩的數量統計寬嚴標準不一,也導致贊成與反對者各取所需。“孔子刪詩”問題的難以定論的關鍵在于文獻的缺乏,篇目不明,缺乏實證。在這種情勢下,出土文獻的不斷發掘應該能夠為此問題的解決帶來新的契機。
《周公之琴舞》中除了成王所作“元納啟曰”為今本《詩經·周頌·敬之》之外,其余為何不見于今本?徐正英先生等認為這些不見于今本的詩是《詩》之逸詩,它們豐富了現有逸詩的數量,為司馬遷“三千”之數再添新證,也為肯定“孔子刪詩”說提供了新的材料。但謝文對這一問題提出了質疑。下面筆者就其提出質疑的幾個主要理由,也談些自己的看法。
(一)《周公之琴舞》是否為《詩》之逸詩
謝文以《周公之琴舞》在《詩》本成型之時未進入《詩》本為由,否認《周公之琴舞》為今本《詩經》之逸詩,觀點有待檢驗,理由不夠充足。
對于什么是《詩》之逸詩,謝文認為《左傳》《國語》中只有那些《詩》曰所引又不見于今本《詩經》的才可稱為《詩》之逸詩。B11這一標準過于嚴苛。反過來,是否只有傳世文獻《詩》曰所引才能算得上是孔子以前《詩》中之詩,若是沒有被引就不能算是《詩》作品?如果是這樣,顯然今本《詩經》諸詩并非篇篇句句都被孔子以前的人引用或賦誦過。根據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一書中對《左傳》《國語》引詩、賦詩情況的統計,除去《左傳·襄公二十二年》季札觀樂時所提到的詩類名,所涉及的《詩經》之詩也就不到120首,那么今本《詩經》中還約有一大半從未被稱引過,我們能據此懷疑它們并非《詩》之詩嗎?
另外,《左傳·閔公二年》“許穆夫人賦《載馳》”B12,這是謝文所謂“僅言‘某人賦某詩的‘某詩而未標明‘《詩》曰”的句式,但《載馳》是《詩》中的篇目,當然入《詩》。如果非今本《詩經》中的篇目用了這樣的句式,如:《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國子賦《轡之柔矣》”,就能說明它曾經不入《詩》嗎?顯然不能。
以“《詩》曰”作為逸詩標準,不太符合《詩經》文本結集的過程。據目前的研究表明,《詩經》文本之《風》(詩)、《小雅》《大雅》《頌》等部分,在《詩》結集以前都曾獨立流傳過。之后又經歷了數次合并才成為今天的體制。在這過程當中每次編輯都會產生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我們都從未曾看到,《詩》本結集過程中具體篇目的增刪情況很難考證,所以在傳世文獻中被以“頌”或“雅”稱名引用不載于今本《詩經》的詩句顯然不能排除在《詩經》作品之外。所以,以今本所引,證古本所有,雖言之鑿鑿,卻十分局限,今本所引可證其有,難證其無。據董治安統計,《左傳》賦詩六十八條,逸詩四條;《國語》六條,逸詩一條。可見所賦內容大部分是《詩》之詩,我們有何理由遽然判斷那些不見于今本又未標名“《詩》曰”的詩不是逸詩呢?
當然,關于《詩經》逸詩的統計存在著標準寬嚴不一的情況,嚴者五十,寬者一百。徐正英《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相關問題》一文,詳細分析了逸詩統計過程中的種種情況:
當然,并不能說這些“逸詩”都是孔子刪詩所佚,具體情況應是復雜的。有的可能本來就流散在社會而未被搜集到宮廷,延續到今見文獻中的;有的可能是搜集到宮廷而沒資格或未來得及配樂,天子失位后又重新流散到社會上的;有的則可能是官方最后一次編纂詩集之后才產生的;在這些“逸詩”之外,更可能還有一大部分被孔子刪除后,隨著時間流逝而永遠消亡了的。但是,在如上“逸詩”中也必然有一部分是被孔子編訂“詩三百”教材時刪除,以其它方式流傳至今的。如,《左傳》《國語》所載孔子之前外交場合被賦誦或征引而又不見于“詩三百”者,這些“逸詩”、“逸句”恐怕誰也不會懷疑孔子的刪除結果。又如,《論語》中孔子或其弟子談及而又不見于“詩三百”的“逸句”,乃為孔子“刪詩”的結果,應該也不會有人懷疑。再如,上博簡《孔子詩論》中孔子所評六十三首詩,有七首不見于“詩三百”,也當是孔子依“詩三百”教材評詩時略作拓展的結果,其雖被排除在“詩三百”之外,但并不妨礙孔子授課時簡單論及。B13
這樣的分析是有說服力的。
具體到《周公之琴舞》,它有幾個特點與“頌”詩相符:其一,《周公之琴舞》為儀式樂詩。首先,它是樂詩。無論從題目上,序言上,還是從“啟曰”“亂曰”的標識上來講,這組詩顯然是入樂的。再有,它不僅是樂詩,而且服務于儀式,是成王登基大典上的禮樂。而“頌”詩的性質正是“美圣德之所形容”,所以《周公之琴舞》組詩與“頌”詩性質相同。其二,《周公之琴舞》為成王、周公所作,符合《周頌》諸詩產生的時間段,與“頌”詩產生時間相符。其三,《周公之琴舞》中成王所作第一首與今本《周頌·敬之》基本相同。組詩中一首見于今本《詩經》,推測其余諸詩為《詩經》逸詩也合乎道理。另外,據清華簡整理者說明《周公之琴舞》曾被戰國抄寫者題為“周公之頌志(詩)”B14。
所以,《周公之琴舞》雖未被《左傳》《國語》等稱引,但鑒于前文所論其諸種與“頌”詩條件相符的特征及其在傳世本《詩經》作品中出現的情況,推測其為《詩經》逸詩是有道理的。
(二)《周公之琴舞》為孔子所刪取的可能性
謝文對于《詩》本的編輯及其結集過程只敘述到西周晚期。當然文中認為《詩經》中的雅詩和頌詩在這一時期基本都已經產生出來,并分別結集流傳了,據此否認被認為是“頌詩”的《周公之琴舞》由春秋晚期的孔子刪定。但是,宣王時期,《詩》《雅》《頌》三部分還未合集為《詩》,三者分別獨立流傳。真正以“詩”為名的合集可能是在春秋時期才出現的,《詩》本結集的最關鍵時期是春秋時期。結集過程是先《風》《雅》合并稱“詩”,最后才是《風》《雅》《頌》合并稱“詩”,所以《頌》從其產生之日起至最后一次被合并入《詩》期間,一直獨立流傳。
《頌》獨立流傳的意義有二,其一,篇幅應當比較穩定。如果說在編輯或結集時會產生刪削情況,那么,與《風》《雅》相比,《頌》在其創制至孔子刪削期間,因編輯或合集而被刪削次數較少,所以其篇目應當相對穩定。其二,頌詩原服務于祭禮,推測其在早期詩樂圍繞禮創制編輯的時代,其改編或刪削情況應與禮的實行與廢棄關系密切,而與篇幅的限制與否關系不大。若謝文所論康王時“限于篇幅及結集的頌詩體制上的一致”便挑選一篇入《詩》本,是不大合情理的。因篇幅限制而進行大量刪削的情況更有可能發生在獨立的《風》《雅》《頌》不斷匯集時期;以詩的內容是否具有典型性而非配合禮樂的完整性為刪削標準的編輯應當在以德教代替樂教之時,因為此時詩的德教含意才大于詩的禮樂功用。而孔子所生活的東周時期,正是以德教為中心的時期。B15所以,《周公之琴舞》是存在為孔子為所刪取的可能性的。
(三)《詩》本與《樂》本
謝文認為“《詩經》文本與《樂》文本并非等同關系,未全部入選的《周公之琴舞》組詩作為《樂》文本或被樂官所保藏”B16。
謝文在論述與《詩經》編輯和結集時總是將《詩》本、樂本分開來講,如講康王三年定樂歌,說“修訂樂文本時,對詩歌選集也當有所編修”;判斷《周公之琴舞》性質時認為其是樂語之本非《詩》本等等。在講詩教傳統時,卻又常以樂代詩,認為詩樂一體。如所舉《尚書·舜典》之例、《呂氏春秋·仲夏紀》之例。這不免讓人對詩樂關系、《詩》本與《樂》本關系有些迷惑。其實,關于《樂》文本和《詩》文本的關系,文獻無證,很難具說。歷史上曾有極端者如明之劉濂就認為《詩經》為古之《樂經》(見朱載堉《樂律全書》卷五引劉濂言),而謝文則認為《詩》本與《樂》本是簡本與繁本的區別。《詩》本與《樂》本是否簡繁之分,文獻不足,暫且不論,單就謝文所提到的由繁入簡的刪削標準而言,就值得商榷。
那么詩作如何由繁本入簡本呢?謝文中提到《詩經》之詩編選的核心思想是“志不可滿,樂不可極”,認為《周公之琴舞》九首成組的篇制是極致樂舞,違背了“樂不可極”的標準,所以王官只取一首入《詩》,舍棄其余。然而如徐正英先生所言:“《周公之琴舞》中成王所作樂詩由九首組成,用于在清廟舉行的新君嗣位大典,它的內容是歌頌先祖功德,自儆自毖,勸毖朝臣,通過樂舞表演禮事上神和祖先,彰顯統治權威,所以它應當是周成王配合這種特殊的場合和需要,依照最高規格的樂制而創制的樂舞組詩。”B17所以這組詩并非“志滿、樂極”的代表作品,而是等級的標志、王權的象征。另外,《周公之琴舞》正是對成王、群臣的儆戒,防止其志滿樂極,所以很符合選詩標準。為什么不選呢?
三、其他商榷問題
第一,謝文認為周公旦制禮作樂時王官就按照風雅頌的分類來匯編詩了B18,并用鄭玄《詩譜序》及孔穎達《毛詩正義》中的話來說明這個問題,沒有例證,這樣的說法揣測的成分更多一些。其是否是按風雅頌的分類來匯編詩的,還有待考證。
第二,謝文以西周宣王時期正考父校《商頌》于周太師的例子,來說明《商頌》完本一直在周太師處留存,并認為《詩》中《商頌》作品只是擇取了《商頌》完本中的小部分,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王官增益《周頌》而刪削《商頌》。此種推測有不大合理之處。據考證,宣王時期,《頌》未被合并入《詩》,此時《周頌》與《商頌》應當也是各自獨立的。《商頌》作為前朝文獻,應作保存,但似乎不大可能被應用于典禮儀式。因為“頌”乃宗廟祭祀,歌功頌德的作品,周禮可以承續商禮,周樂可以承續商樂,但頌詩內容應當是必需更易的。現存《商頌》五篇大多是祭祖歌,哪有在自己的宗廟祭祀別人的祖先的道理呢?又哪有在自己祖先的宗廟里歌頌別人祖先功德的道理呢?《商頌》作為文獻被保存,且應該不會進入周代的祭祖儀式,所以也就不存在匯編頌詩刪此而增彼的情況。
注釋:
①徐正英:《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相關問題》,《文學遺產》2014年第5期;劉麗文《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說》,《文學遺產》2014年第5期;馬銀琴《再議孔子刪〈詩〉》,《文學遺產》2014年第5期。
②謝炳軍:《刪〈詩〉說及其意圖闡釋——兼論走出刪〈詩〉說的困惑》,《中國海洋大學學報》2015年第5期;謝炳軍《再議“孔子刪〈詩〉”說與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徐正英、劉麗文、馬銀琴商榷》,《學術界》2015年第6期;謝炳軍《〈詩經〉的結集及其對〈周公之琴舞〉敬之的選編——答徐正英先生》,《中州學刊》2016年第2期。
③《左傳·昭公十七年》。
④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23頁。
⑤《大戴禮記·春秋繁露》,四部叢刊初編經部,中華書局,1985年,第65頁。
⑥趙逵夫:《詩的采集與〈詩經〉的成書》,《文史》2009年第2期。
⑦董治安:《先秦文獻與文學研究》,齊魯書社,1994年,第60頁。
⑧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齊魯書社,1994年,第215—216頁。
⑨趙逵夫:《詩的采集與〈詩經〉的成書》,《文史》2009年第2期。
⑩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齊魯書社,1994年,第216頁。
B11謝炳軍:《再議“孔子刪〈詩〉”說與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徐正英、劉麗文、馬銀琴商榷》,《學術界》2015年第6期。其文曰:“在王朝、諸侯國廣為流傳之詩未必入《詩》。如祭公謀父之詩《祈招》、清華簡芮良夫之詩以及《左傳》一些僅言‘某人賦某詩的‘某詩而未標明‘《詩》曰者,皆王朝、諸侯國廣為流傳,并成為賦詩斷章之共享資源,故史官錄而存之。”
B1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第267頁。
B13徐正英:《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相關問題》,《文學遺產》2014年第5期。
B14參見《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下冊,中西書局,2012年,第132頁。“本篇(《周公之琴舞》)與《芮良夫毖》形制、字跡相同,內容也都是詩,當為同時書寫。《芮良夫毖》首簡背面有篇題‘周公之頌志(詩)曾被刮削,字跡模糊。該篇題與其正面內容毫無聯系,疑是書手或書籍管理者據《周公之琴舞》的內容概括為題,誤寫在‘芮良夫毖的簡背,發現錯誤后刮削未盡。竹簡篇題本為檢取方便而加,篇題異稱不足為怪,《周公之琴舞》又稱《周公之頌志(詩)》的可能性很大。”
B15王小盾:《中國早期藝術與宗教·詩六義原始》,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266頁。“同以樂教為中心相區別,到東周,各國教育都進入了以德教為中心的時代。”
B16謝炳軍:《〈詩經〉的結集及其對〈周公之琴舞〉敬之的選編——答徐正英先生》,《中州學刊》2016年第2期。
B17徐正英、馬芳:《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組詩的身份確認及其詩學史意義》,《復旦學報》2014年第1期。
B18謝炳軍:《〈詩經〉的結集及其對〈周公之琴舞〉敬之的選編——答徐正英先生》,《中州學刊》2016年第2期。
責任編輯:行 健
Abstract:Xie Bingjun thinks that the poems of the Book of Songs were deleted by royal officials, not by Confucius, also Tsinghua Bamboo slips Zhou Gong Zhi Qin Wu isn′t the evidence of Confucius′ deleting poems, because It isn′t the lost poem of the Book of Songs.These are unreasonable. The times of Confucius′ deleting poems is different from Poems deleted by royal official. The two statements have respective background, include political, historical and literature conditions. The two statements are not mutual contradictionary. Solving the problem depends on more and more the lost poems of the Book of Songs excavated from underground. That "Zhou Gong Zhi Qin Wu" is thought as the lost poem of the Book of Songs is reasonable. It might be deleted by Confucius.
Key words:Zhou Gong Zhi Qin Wu; the debate about Confucius′ deleting poems; the lost poem of the Book of Songs ; the text of Yue 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