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你不該走得這么匆忙

劉風梅

女兒從漢中發(fā)來訊息：陳忠實主席走了？我說：不會兒的，半個月前他還打電話給我的，怎么就走了呢！打電話給友人，友人說，是的，他走了，今天早上7點鐘。我說：老天爺怎么那么可惡呢！那么好的一個人，那么受人敬重的一位大師，怎么就讓他早早地走了呢？陜西文學界、中國文學界需要他，成千上萬正在做文學夢的人需要他啊！大師，你不該走得這么匆忙！

在痛失良師益友的悲切中，往事如潮在大腦中涌現(xiàn)出來。

2002年，我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了部人物傳記，出版時想找位名家寫序。前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煥政建議讓陳忠實主席寫。我說：“一般的作家都忙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各種社會應(yīng)酬，根本不愿意承攬這種事。更何況他是一位大師級的名家，我怎能求得動呢？”李煥政雖是位官員，卻很有文學情懷，與路遙等作家都有較為頻繁的交往，并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曾給予各種關(guān)照和支持。他與忠實主席亦有交往。他說：“讓我試試吧！”我口上雖說：“那好吧！”心中卻不抱任何希望。讓我沒想到的是李煥政一開口，忠實主席就十分痛快地答應(yīng)了。不久，一份四千多字的序就到了我的手中。我便因此與忠實主席相識，并開始交往。

在寫這部書中許多朋友都給予無私的幫助。書稿出版后，我特設(shè)宴酬謝。讓我感動不已的是忠實主席不但前來赴宴，還特請了《陜西日報》《西安晚報》《華商報》等媒體的記者前來參加。幾天后，幾家媒體分別對這本書的出版作了報道。由于宣傳到位，這本書便有了一定的社會影響。許多人紛紛打電話向我索要，直到我手中的存書全部送完，還不停地有人打電話來。許多人看完后，還打電話給我談讀后感。這件事讓我思慮很久：一位名人為什么會耗費精力關(guān)照一位毫不相干的人呢？后來，我聽說忠實主席對那些做文學夢的人都會給予非常熱情的鼓勵和全力的關(guān)照、支持。無論是相識的，還是不相識的，甚至許多從未謀面的人，只要有求于他，他都會盡心盡力地給予幫助和鼓勵。往往他給予你的，遠遠超過你所期待的。我這才明白，這就是大師風范、領(lǐng)袖情懷——為培育陜西文學隊伍，竭盡全力、不惜犧牲自己的時間。

此后不久，李煥政告訴我他想到白鹿原和陳忠實的家鄉(xiāng)看看。當我把李煥政的這個愿望轉(zhuǎn)告忠實主席后，他當即作了安排。那天，他親自陪同李煥政上了白鹿原。他首先領(lǐng)著我們參觀了鯨魚溝。在那濃密的翠竹林中，他與我們席地而坐，暢懷交談，然后與我們所有的人一一合影，完全沒有名人的那種矜持和傲氣，倒像是陪著一群朋友游覽參觀。

接著他又領(lǐng)著我們參觀白鹿原。一路上，李煥政就《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提了許多問題，忠實主席在回答李煥政所提的問題中，談到了《白鹿原》的時代背景。我曾從事中共黨史研究近20年，我們便有了共同話題。我們從1935年中共黨內(nèi)的“肅反”工作，一直談到中央紅軍到陜北，對“肅反”工作的糾正以及在“肅反”工作中幾位被點名批評的人物。忠實主席談到的一些人和事，我這個曾專門研究中共黨史的人卻并不熟知，這讓我汗顏。他的那種淵博的人文歷史知識，也讓我窺視到一位作家文章外的功夫。我這才明白：一部巨著的根基有多深遠，我們一般人是無法想象的。

在白鹿原下藍田的山坡上，忠實主席又一次停下車。山坡上是一片綠油油的麥田，微風吹過，綠波如濤在山坡上滾動，很有詩意，也很讓人迷醉。他陪同我們坐在麥田邊上，面對著藍田縣城，又是一番暢懷交談和拍照。從忠實主席在這里久久停留的舉動和言談中，我感受到了他對這塊土地的深厚情感。我想，也許這就是他創(chuàng)作《白鹿原》的一個牢固根基吧。

從藍田上的高速公路，沒走多遠，車子又在路邊停下來，我們下了車，站在路邊上，忠實主席遙指著白鹿原山麓下的一個村莊說：“這就是我的家。本想把你們領(lǐng)到家看看，但路不好走，就只能在路邊望一望了。”

晚上，忠實主席在他的家鄉(xiāng)灞橋設(shè)宴招待我們。在整個用餐過程中，他的家鄉(xiāng)人對他頻頻敬酒，熱情有加。熱愛、敬仰之情無不溢于言表。他在與家鄉(xiāng)人親切交談的同時，不停地招呼著我們，并把我們每個人一一作了介紹，營造出一種溫馨、歡快的氛圍。

一次，我在書攤上看到幾部署名陳忠實的小說，我以為作者與忠實主席同名同姓，拿在手上一看，書舌上既有忠實主席的照片、又有簡介。翻開仔細閱讀，不僅文字粗糙、內(nèi)容低俗，而且寫作技巧也十分拙劣。我便買了一套托人捎給忠實主席，并附言：“那些不法之徒，竟敢盜用別人的大名去賺錢，真是可惡！我建議您寫篇文章以澄清，否則，會給后人研究您造成迷惑。”幾天后忠實主席打電話給我，說文章已寫成，不久就可見刊，十分感謝你的關(guān)心！

2011年，我的女兒結(jié)婚，由于有紀律的約束，我只邀請了一些最要好的親戚朋友參加，這其中就有忠實主席。在送請柬之前，我猶豫了許久。我知道他很忙。他不僅要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參加許多社會活動，還要為陜西的文學事業(yè)花費許多精力。我想他肯定不會來的。但是，他來了，而且還為婚禮送上了一幅自己的書法作品。事后有人問我：“你怎能把那么大的名人請來呢？”我說：“那不是我的能耐，是忠實主席這個人太好，總是一腔熱情對待朋友的事。”后來聽說這樣的應(yīng)酬，他每年都有好多次，我便有些后悔，真不該給他添這個麻煩！

我是個不善交際的人，但是忠實主席的人格魅力讓我頻繁地與他交往起來。而我們的交往始終是一種君子之交。我去看望他，從不提任何禮品。有時我請他吃頓飯，結(jié)賬的卻總是他。這讓我很是不好意思。他卻說：“誰結(jié)都一樣，朋友之間不要在意這些。我們能見見面，拉拉話，這就很好了！”每次見面我都能從他身上學到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真有“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對我而言是獲得，對他而言卻是付出。這種付出幾乎是伴著他的一生一世，他真會樂意？我曾生出疑問。然而，許許多多的朋友的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使我確信他是樂意的，因為他心中裝有一個博大的世界。難怪那么多人在與他告別時哭得那么悲切，那么撕心裂肺！

近幾年由于家務(wù)所拖，我?guī)缀鯏嘟^了與朋友間的一切交往。我與忠實主席間的交往也變成電話問候和互發(fā)訊息。一次，我生病住院，閑著無聊，編發(fā)了一個訊息給他。他馬上回了電話，在電話中他訊問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情況，最后告誡我勞逸結(jié)合，保重身體。

忠實主席生病后，我本來是要去看望的，聽說醫(yī)生不主張?zhí)嗟卮驍_他。我想他這一生被人打擾得確實太多了，說不定他是被累垮的，我就不要再給他增加負擔了，于是我就繼續(xù)用電話與他聯(lián)系。直到聽說他已無法吞咽東西，只能吃點紅棗小米稀飯之類的東西，我這才明白，我失去了與大師的最后一次見面機會。我托人給他捎了點陜北的紅棗與小米。當天下午他便打電話給我，表示了感謝之意。接到這個電話，我的心沉得像灌了鉛一般。此時的他基本無法說話，從電話中傳來的語言仿佛初學說話的聾啞人一樣，吐字很不清晰，許多話幾乎無法聽得清楚。我想象著他打電話時的艱難與痛苦情形，眼淚不由得涌出來。我言不由衷地說：“陳主席，等你的病好點后，我再去看你！”當即結(jié)束了通話。想不到時隔半月他就走了。

不，他沒有走。他永遠活在熱愛他的讀者心中！

大師風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