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京
1962年,對于陳云,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年份。之前四年,由于與毛澤東存在一些認識分歧,他不斷受到批評。1962年上半年,陳云在國民經濟調整恢復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并做出了杰出貢獻,但下半年因為包產到戶的建議,受到毛澤東嚴厲批評。之后四年,他一直養病閑居,直到“文革”爆發。
矛盾心態:七千人大會前后的表現令人琢磨
1962年1月11日到2月7日,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7118人出席會議,此會史稱“七千人大會”。會議參加者包括中央、中央局、省(自治區、直轄市)黨委、地委、縣委、重要廠礦黨委及軍隊的負責干部,干部參加的人數和層級,均為黨史上首次。這是在國民經濟最緊迫、最關鍵時期召開的會議,對總結“大躍進”運動以來的經驗教訓,統一思想認識,產生了巨大影響。
大會期間沒有講話的唯一一位中央政治局常委
1962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共7人。除了陳云,其他6位政治局常委都在大會或小組討論會上發了言。毛澤東在大會上講話,著重指出要健全民主集中制,加深對社會主義建設規律的認識。劉少奇代表中央做報告。周恩來、朱德分別在福建組、山東組的討論會上發言。林彪在大會上講了黨的工作和軍事工作方針。鄧小平在大會上講了黨的建設等問題。
陳云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第一副總理,是唯一一位沒有在大會上講話的中央政治局常委。陳云在新中國經濟建設中的顯著地位人所共知,“陳云同志是我們黨內理財的能手,是建國后財政經濟工作的總管”。新中國成立伊始,陳云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財政經濟委員會主任,在領導統一全國財政經濟、穩定金融、穩定物價以及制定綜合平衡中穩步前進的方針等方面都做出了杰出的貢獻,毛澤東稱之為“能”“多謀善斷”。1957年后,雖然陳云受到了批評,但毛澤東始終十分重視陳云在經濟建設工作中的意見。1959年6月24日,毛澤東在談話時說:“國亂思良將,家貧思賢妻。陳云同志對經濟工作是比較有研究的,讓陳云同志來主管計劃工作、財經工作比較好。”7月11日晚,毛澤東在談話中再次稱贊陳云:“國亂思良將,家貧思賢妻。陳云當總指揮好。”
在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更是毫不掩飾他對陳云領導經濟工作的欣賞。他說:“拿我來說,經濟建設工作中間的許多問題,還不懂得。工業、商業,我就不大懂。別人比我懂,少奇同志比我懂,恩來同志比我懂,小平同志比我懂。陳云同志,特別是他,懂得較多。”
基于此,毛澤東特意想請陳云講話,但被陳云婉拒了。毛澤東說:陳云“不調查清楚他就不講話”。“這一次我說請他講話,他說不講。我說你哪一年講,他說過半年可以講。”
為什么陳云沒有在大會上講話?學者遲愛萍認為,一是不說違心話、顧全大局、維護中央的團結和權威,是陳云一貫的作風,也是他突出的政治品格;二是大家思想認識還不完全統一,還處在通過批評和自我批評,上下通氣、出怨氣的階段;三是大家還處在統一認識的過程中,作風向來沉穩的陳云,選擇不講話是明智的。學者張素華則認為陳云不講話的原因是:一是陳云對當時經濟形勢的判斷和在解決困難的思路上與毛澤東有著不同的觀點;二是陳云是一個不太愿意講違心話的人;三是心有余悸。也許只有當事人自己更能說清楚,陳云曾在1988年5月21日的一次談話中說:“1962年七千人大會,毛主席要我講話,我不講話,主要是和稀泥這不是我陳云的性格,同時不能給毛主席難堪。”
大會之后做了重要講話的最高經濟工作負責人
實際上,陳云在會前做了十分詳實的調查研究。自1960年9月至七千人大會前,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內,陳云進行了5次調研,累計時間近1年,足跡遍布河北、山東、河南、安徽、江蘇、上海、浙江、北京等8個省、市,涉及農業、化肥工業、鋼鐵工業、煤炭工業、冶金工業等多個領域,調研對象覆蓋省、專區、縣、生產大隊等不同層次,為了掌握真實情況,他特別到自己熟悉的家鄉、早期搞工運的青浦調查。
陳云也沒有等到半年后講話,而是在大會閉幕的第二天就講話了。
1962年2月7日,七千人大會閉幕。
2月8日上午,陳云出席參加七千人大會的陜西省全體干部會議。這次,他講了話,沒有談具體的經濟問題,而是就采取什么方法獲取比較正確的認識談了意見,題目是《怎樣才能使我們的認識更正確些》。他談的“交換、比較、反復”思想方法正是自己一生始終遵循的信條。他高度肯定七千人大會,認為大會“取得了非常大的勝利,不要估計低了。只要有勇于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一條,堅持真理,改正錯誤,我們共產黨將無敵于天下”。陳云認為本次大會最成功的地方在于開展了批評與自我批評,并認為這是共產黨無敵于天下最關鍵的一條。
下午,劉少奇主持中央工作會議。陳云在會上多次發言。在討論中,陳云就財政平衡、市場平衡、工農業恢復速度、精減職工、改善城市人民生活等問題談了意見。這些意見不僅全面,而且操作性強,尤其是各種數字非常具體。比如減少行政管理費、文教等事業費5億元;國家給農民開的退賠期票7億元,推遲3年歸還;每人每月供應3斤大豆等等。
在七千人大會上,陳云沒有做任何講話,但在大會閉幕的第二天,在上午、下午兩個會上,他都做了重要講話。一前一后的鮮明對比,表明了陳云當時的矛盾心態。這表明,陳云不是無話可講,而是在選擇講話的時機和范圍。“陳云,在中共黨內雖然排名第五,但論經濟工作,可算是第一號人物,大家公認的經濟專家。”他深知自己講話的分量,因此選擇了在大家意見相對比較統一、范圍較小的場合來發表自己的意見,充分體現了陳云一貫的堅強黨性。
2月8日的講話,表明陳云認為黨內的政治生活空氣已經發生了明顯改觀,可以做到暢所欲言了。
開懷暢談:從西樓會議到中央財經小組會議
由于七千人大會沒有也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左”的指導思想,會議對財政經濟方面困難的估計仍不夠充分。會后,“陳云對財政經濟工作提出的一系列主張,受到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劉少奇的高度重視”。這個會后的一系列主張,按照時間順序,應該指的是2月8日的重要講話。
西樓會議
1962年2月21日至23日,劉少奇主持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討論1962年國家財政預算和整個經濟形勢問題。會議在中南海西樓會議室召開,史稱“西樓會議”。毛澤東因在外地視察沒有出席,其他中央政治局常委、書記處成員和中央經濟部門負責人共16人參加。西樓會議發現了一些在七千人大會時沒有暴露出來的嚴重問題,使中央認識到必須下更大的決心來進行調整。
2月23日,劉少奇讓陳云發言。陳云就當時的財政經濟情況和克服困難的辦法做了長篇講話。他直率地指出,目前的處境是困難的。其實,自1957年以來,中共中央在經濟工作中最大的分歧就在于對形勢如何判斷和估計上,一切隨之而來的措施、爭論乃至黨內斗爭也都源于此。陳云從農業減產、通貨膨脹、鈔票向農村轉移、投機倒把、城市人民生活水平下降等方面談了經濟困難的表現。針對困難,陳云提出了6條措施:把1963年至1972年的10年經濟規劃分為恢復和發展兩個階段;繼續減少城市人口;采取一切辦法制止通貨膨脹;盡力保證城市人民最低生活需要;把一切可能的力量用于農業增產;計劃機關的主要注意力,轉移到農業增產和制止通貨膨脹方面。陳云直率地說明時局的困難,充分顯示了陳云不和稀泥、講真話的風骨。
“陳云的講話在中央領導層內引起很大震動。”劉少奇也因此改變了對形勢的判斷,認為當時處于非常時期。為了使陳云的講話在中央決策部門廣為人知,劉少奇建議陳云到國務院全體會議上講講他的認識。陳云接受了這個意見,并提議國務院全體會議擴大到各部委黨組成員參加。
2月26日,陳云在國務院全體擴大會議上做了題為《目前財政經濟情況和克服困難的若干辦法》的重要講話。他一共講了5點困難,但認為農業減產、基本建設規模過大是基本原因,其他困難(通貨膨脹、投機倒把、城市人民生活水平下降)是從這兩點派生出來的。如何克服困難、采取的辦法,還是他在西樓會議上提出的6點框架,但內容大大豐富、具體、深入了。比如,十年規劃中恢復要5年;把減少城市人口作為克服困難的一項根本性措施;對制止通貨膨脹、保證城市人民最低生活需要和農業增產都提出了具體辦法;認為計劃機關的注意力要放在增加農業生產,解決吃穿問題,保證市場供應,制止通貨膨脹,在目前是第一位的問題。陳云在報告中還特別強調要有正確的思想方法。陳云的講話,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薄一波回憶,“特別是陳云同志的報告,豐富了他在西樓會議講話的內容,并且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對統一高級干部的思想認識起了更大的作用,受到了與會同志的熱烈贊揚”。
毛澤東也同意陳云的講話。3月18日,中央發出《關于批發陳云等同志講話的指示》,指出,“中央同意陳云同志關于目前財政經濟情況和克服困難的若干辦法的講話”,講話要在省一級傳達、討論,并要求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立即行動起來。
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各省級負責人對形勢的判斷迅速統一到了陳云的講話上來,而且紛紛要求擴大傳達范圍。4月26日,中央決定將陳云等講話傳達范圍擴大到地、市級。陳云的講話,經中央批發,成為當時財政經濟工作的指導性文件,在各地產生重大影響。
中央財經小組會議
在西樓會議重新評估形勢的同時,在組織機構方面,中央決定恢復財經小組。劉少奇、周恩來一致主張由陳云擔任組長,但陳云一再推讓。后中央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會議一致同意由陳云任組長。毛澤東也同意這項提議。1962年4月19日,中央辦公廳正式下發中央通知,中央財經小組組長由陳云擔任,李富春、李先念為副組長,周恩來、譚震林、薄一波、羅瑞卿、程子華、谷牧、姚依林、薛暮橋等為成員。新設立的中央財經小組具有了1957年中央經濟工作五人小組和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央財政經濟委員會的職能。但對比這個機構與前兩個機構的人員組成,會發現新成立的中央財經小組規格更高了。1957年1月,中央經濟工作五人小組成員分別是陳云、李富春、薄一波、李先念、黃克誠。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財政經濟委員會成員是陳云、薄一波、馬寅初、李富春、曾山、賈拓夫、葉季壯、鄧子恢、鄧小平、李維漢、李先念等。新成立的小組兩名副組長均為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而且周恩來也第一次成了小組的成員。不僅如此,機構還被賦予了更大的權力,“少奇同志指示陳云同志,將財經小組從過去的咨詢機構改為決策機構”,這個機構隨之成為了當時全國財政經濟工作大政方針的最高決策機構。
1962年3月7日,中央財經小組召開第一次會議,陳云出席會議,并發表重要講話。他主張對1962年的年度計劃,“需要有一個相當大的調整,重新安排”。陳云講了7個方面的問題,繼續重申、豐富了他在中央工作會議、西樓會議和國務院全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同時著重講了1962年年度計劃調整和綜合平衡問題。他給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要調整1962年年度計劃,最關鍵的是實行綜合平衡原則。怎樣實行綜合平衡原則,根據前幾年的經驗教訓,最重要的是解決從什么時候開始搞和從長線還是短線開始搞兩個問題。他指出,綜合平衡必須從現在開始,按短線搞綜合平衡,才能有真正的綜合平衡。
薛暮橋認為這個講話和2月26日在國務院全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對“糾正‘大躍進以來決策上的重大失誤,使我國國民經濟重新走上健康發展的軌道,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這次會議,陳云是在心臟病復發、醫生要他長期休養的情況下抱病參加的。會后,他就到南方療養了。
編輯印發陳云關于經濟工作的講話
陳云去南方療養了,但國民經濟的調整一直按照陳云的經濟思想進行著。一向善于從理論高度思考問題的劉少奇認為,不僅這兩次講話,而且這幾年陳云的多次講話和文章也很有價值,應該整理出來,讓更多人了解。陳云幾次三番堅決反對。但劉少奇站在國家大局的高度,盡力說服他,并說“只是印發中央少數同志、中央財經小組的同志看,做參考”。劉少奇秘書鄧力群等根據指示編輯了《陳云同志幾年來有關經濟建設的一些意見》一書,摘錄了陳云1956年1月25日至1961年8月8日間的講話及文章共15篇,基本上反映了這些年陳云指導經濟工作、解決經濟建設與經濟生活中遇到的重大問題與急迫問題的思想。
默默不語:建言支持包產到戶遭到冷遇
在南方療養期間,生病的陳云時刻在關注著國家的經濟發展。
向毛澤東建言包產到戶
農業是當時國民經濟各部門困難最嚴重的領域。陳云一直在思考破解農業困難的辦法。他看到安徽在農業方面搞責任制的材料后,非常重視。他說,包產到戶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辦法,要依靠廣大農民,盡快恢復生產。
陳云對包產到戶重視并非心血來潮。1961年6月,他通過調研就寫出了《母豬也應該下放給農民私養》《種雙季稻不如種蠶豆和單季稻》《按中央規定留足自留地》三份報告。從題目可以看出,這些主張已經比較接近包產到戶的主張。
在經過充分了解之后,1962年6月,陳云從上海回到北京,立即分別與在京的中央政治局常委劉少奇、周恩來、林彪、鄧小平等人交換意見,大家對包產到戶的看法基本一致。陳云決定向毛澤東進言。
此時向毛澤東進言談此事,無疑是冒著很大的政治風險。因為,毛澤東對包產到戶已經從允許試驗到不能容忍。1961年3月,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向毛澤東匯報了實行責任田的情況,毛澤東說可以試驗。7月,曾希圣再次向他匯報,他表示可以擴大,多搞一點。1961年12月,毛澤東曾以商量的口氣詢問曾希圣,生產恢復了,是否把責任田的辦法變回去。曾希圣表示還要搞下去,毛澤東聽后沒有表示意見。毛澤東的詢問,本身就表明他對責任田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在1962年1月的七千人大會上,曾希圣受到了批判,被認為搞責任田是犯了方向性的嚴重錯誤,并被撤了職。4月,田家英到上海向毛澤東匯報他的調查情況,提到了當地用包產到戶和分田到戶的辦法,暫時渡過難關。將群眾路線視為黨的生命的毛澤東說,我們是要走群眾路線的,但有的時候,也不能完全聽群眾的,比如要搞包產到戶就不能聽。這是毛澤東對包產到戶的明確表態。
盡管有別人規勸,但這絲毫沒有動搖陳云向毛澤東進言的決心。
7月6日,陳云給毛澤東寫信,表示希望與他談談關于農業恢復問題的一些意見。毛澤東于當天下午1時收到來信。下午4時,毛澤東在中南海游泳池同陳云談話。陳云向毛澤東闡述了分田到戶的意見。當時,毛澤東沒有表態。第二天早晨,毛澤東對此事發表意見了。“毛澤東同志很生氣,嚴厲批評說:‘分田單干是瓦解農村集體經濟,解散人民公社,是中國式的修正主義,是走哪一條道路的問題。問題提到如此之高,使聞者十分震驚。此消息很快傳給了陳云同志,他聽到后態度深沉,久久默默不語。”
受到嚴厲批判
7月中旬,陳云離京赴北戴河療養,并準備參加8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但接下來發生的兩件事,讓陳云改變了看法。7月25日,毛澤東將《波蘭農業社會化》一文批給陳云、鄧子恢、田家英閱看。接著,陳云又收到陳伯達主持起草的《關于進一步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發展農業生產的決定(草案)》。“綜合種種跡象,陳云預感到一場政治風暴即將來臨。”7月28日,陳云致信中央,表達自己完全同意中央關于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發展農業生產的決定草案,同時希望請假養病,不參加北戴河會議,之后又請假不參加中共八屆十中全會。
北戴河會議,毛澤東重提階級斗爭,嚴厲批評了包產到戶。在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更進一步,將黨內認識上的分歧當作階級斗爭的反映,提出“黑暗風”“單干風”“翻案風”等問題。所謂“黑暗風”,就是指西樓會議至5月中央工作會議期間,劉少奇、周恩來、陳云等對經濟形勢嚴重困難的估計,包括陳云提出的“爭取快、準備慢”的應對之策;“單干風”,就是指陳云、鄧子恢、田家英等對一些農村包產到戶或分田到戶做法的支持。會議批判的“三風”中的“兩風”都指向陳云。對于陳云沒有被點名批評,毛澤東在會后說:“陳云的意見是錯誤的,但他有組織觀念,守紀律,是向中央常委陳述,沒有對外宣傳,因此在會上沒有點名批判。”北戴河會議后,實際上停止了陳云的中央財經小組組長的工作,直到1966年。這四年間,他雖然仍是中央副主席,但一直養病閑居,沒有參與中央最高層決策和活動。這一期間,他的主要活動就是“聽評彈”。
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后,毛澤東雖然幾次在不同的會議上,肯定了陳云的經濟思想,但毛澤東肯定的主要是在糾正“大躍進”運動錯誤中,陳云對壓低計劃指標的貢獻,對陳云1962年的經濟工作尤其是包產到戶建議幾乎未做評論。
自此之后,陳云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陳云也成為了唯一一個在“文革”前就不再參與中央決策的中央政治局常委。《陳云文選》第3卷可以反映出陳云的政治“軌跡”,從1962年3月7日到1973年6月7日,沒有一篇文章。
陳云不再參與最高決策,但中央在實際工作中一直貫徹著他的思想。到1965年,國民經濟調整取得了巨大成功,陳云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