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中

一
那時候,我讀初一。
一天早晨,還沒有打上課鈴,我正在教室里寫作業,一個剛進教室的同學嚷嚷著說小學校門口來了一個賣創可貼的小販,很便宜,一元錢20張。我們一聽,立馬收拾好作業,跑向那所小學。
當時,我們住的是一個大寢室,一個班三十多個男生全擠在里面,人多,衛生條件也差,所以很多人都染上了腳氣。腳氣一發作,奇癢無比,有的人就使勁撓,最后把腳丫都抓得出了血。而學校醫務室的創可貼賣一毛錢一張,現在聽說有5分錢一張的,我們自然就想去買些備用了。
那所小學與我們學校之間也就隔了一個商場,當我們趕到小學大門口時,看到很多人圍在一起,大部分都是送了孩子的家長,看到創可貼便宜,便都在買。透過人群的縫隙,我看到了那個賣創可貼的人。他背對著我們,個子挺高,雖然岣嶁著腰,但還是有半個后腦勺冒出了人群。滑稽的是,他的腦袋上貼滿了創可貼,并且,他特意把那些創可貼幾十張連在一起,成了一個長條,遠遠望去,就像無數條長辮在風中搖擺。
小販一邊兜售著創可貼,一邊用他的小喇叭不住播放著:“創可貼,便宜賣;一元錢,20張;驗質量,看頭上;放心買,有保障。”小喇叭的雜音有點大,乍一聽這聲音,居然有點耳熟,仔細聽,卻又很陌生。慢慢地,人少了些,我們終于擠到了這個小丑一般的小販跟前,但我抬頭看到小販的臉時,愣住了:那張黝黑的臉上也貼滿了一個個創可貼,橫著的,豎著的,斜著的,整個成了大花臉,在這張撐滿笑容,寫滿恭卑的臉上,唯有雙眼沒有被創可貼粘上,而這雙眼雖然透著我從沒看到過的卑微的光芒,但他眉峰間那股原本的傲氣,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
——這個小販,居然是我的父親。當我正難以接受地瞅著他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有一絲躲閃掠過他的眼眸,但只是瞬間,他就恢復了常態。他把眼光轉向別人,繼續售賣著創可貼。我的內心五味雜陳,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扮成小丑來賣創可貼,要是同學們知道了他是我父親,那我的面子往哪里放呢!還好他沒有認我,要不然,我可就丑大了。
想到這,我轉身準備離去,卻不料,有個同學是我們村的,他一下子認出了父親,便拍著我的肩膀大叫道:“快看,這個人不是你爸爸嗎?”那一刻,看著同學們異樣的眼神,我狠狠盯了父親一眼,轉身跑向了學校。
從這以后,父親再沒到我們學校附近賣過創可貼,但是,同學們卻都知道了我有一個賣創可貼的老爸,甚至還有和我關系不好的同學把它編成了歌,這使得我的初中生活很是壓抑,也導致我和父親的關系變得僵硬。
二
那件事之后,父親向我解釋過多次,他說自己之前從沒賣過創可貼,那次是聽朋友說賣這個可以賺錢,就去試試,沒想到我會跑出來,是他沒考慮周全,讓我在同學面前丟了臉。雖然當時我并沒有原諒他,甚至還有點恨他,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明白了我們本就是貧困之家,父親也是為了給家里掙錢,要不我們吃穿上學,到哪里去弄錢呢?所以,我慢慢原諒了他,只是,我和父親的感情卻因此有了隔閡,我們之間,就像橫亙了一堵無形的墻。
之后,父親說在小城找了份不錯的工作,不會再賣什么創可貼了。看著辛勞的父親,我只想努力學習,將來考上大學,擺脫貧窮。
高二時,我在學校舉辦的作文競賽中得了第一,班主任便讓我代表學校去市里參加比賽。那天的比賽地點在市一中,班主任陪我一塊去的,我發揮得挺好。比賽完后,班主任專門介紹了一中的幾位作文寫得好的同學,讓我向他們好好學習。很快,我們就成了朋友。回家時,他們一直把我和班主任送到了校門口。
可是,就在此時,讓我終身難忘的一幕出現了:校門的旁邊圍著一群人,有一個人正在賣創可貼,一樣的創可貼“辮子”,一樣的小喇叭吆喝,一樣的大花臉,不是父親還能是誰?我呆了一呆,一面機械地和同學說著話,一面用余光掃視著父親。他分明沒有看見我,只顧自己兜售著創可貼。他時而搖頭,時而轉身,他的背影是那么的蒼涼。原來父親并沒有找到工作,一直做著這種卑微的推銷,我的心就像被針刺一樣,一陣一陣痙攣,可是,我卻沒有勇氣上前認他,當同學們離開后,我和班主任坐上了返程的汽車,我把頭埋得很低,淚水灑了一地。
雖然我沒有上去認父親,但我在心里卻已經完完全全原諒了他,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讀書,以后讓父親過上舒適的生活。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當時的我是多么自私,為了面子,竟然連與父親相認的勇氣也沒有。
三
上大學后,我完完全全理解了父親的苦心。我們家姊妹多,家境又不好,所以父親只得想辦法多賺點錢,創可貼進價是每個4分錢,賣20個可以賺2毛,雖然利薄,但學校附近人多,一天下來,比起在家種地還是強多了。其實職業不分貴賤,父親不偷不搶,有什么丑的呢?
我到了大學后,便建議父親就到我們大學門口賣創可貼。這次父親卻沒有同意,他說:“你都上大學了,我可再不能給你丟臉了。”我告訴父親,大學在省城,人多,更好賣;并且,我們還可以經常見面,多好。父親拗不過我,終于同意了,但他說什么也不到我們學校附近賣,而是選擇了一些距離我們學校比較遠的院校。
就這樣,父親在省城租了一間小房子,在各個學校附近賣起了創可貼。休息日的時候,我便去他的住處看他。那段日子,我們的關系越來越融洽;但是很快我就遇到了新問題。
進入大學后,很多同學都談起了戀愛,我當然也沒能“幸免”。可談戀愛是需要花錢的,雖然我節儉了再節儉,擠出的一點錢還是無法滿足“愛情”的開銷。父親看我愁眉不展,便問原因,無奈下,我只好把實情告訴了他。父親“吧嗒吧嗒”猛吸著他的劣質煙,幾根之后,他把手上吸了一半的煙摔在地上,用穿著解放鞋的大腳踩踏了上去:“我有辦法了。”至于是什么辦法,父親并沒有告訴我。但我知道父親一定有辦法,我甚至幻想著他暗地里攢了一筆錢。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和女友吃過早飯后相約去街上玩,走出校門,居然看見很多同學圍著一個人——創可貼“辮子”,創可貼“大花臉”,創可貼“小喇叭”。這些都是父親的“金字招牌”,但這次他似乎不是專心賣創可貼,我一出校門,他便看到了我,并擠出人群直向我走來。我的第一反應是躲避,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父親很快就站到了我的面前,用深邃的眼神看著我。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如果不是女友在身旁,我肯定上去認他了。我想逃,但沒有路,并且,父親離我越來越近。我慢慢抬起頭,看到了父親眼中的溫情,以前的一幕幕閃現出來,小學門口,一中門前,我的淚漫了出來。上前,我緊緊地抱住了父親。
好奇的同學越圍越多,我擦著淚,向他們講述了父親的“創可貼”,同學們報以了熱烈的掌聲。可是,當我環顧四周,卻沒有找到女友的身影。就這樣,我和女友分了手,雖然心底很是失落,并且還有點埋怨父親,但父親這次卻很堅定,他說自己就是要讓同學們知道我的身份,尤其是女朋友,如果不能同甘苦,還不如早點分手。他還說愛情這東西是講緣分的,根本就無需藏著掖著,緣分到了,擋都擋不住。
果然,一個多月后,一位鄰班的女孩給我寫來了一封信,她說她從同學口中知道了“創可貼”的故事,很是感動;她說她也來自農村,很能體會到那種農村父親的辛勞和厚重……就這樣,我們相識相戀了。她,便是我現在的妻子。
當年在大學談戀愛的有很多,但最后能走入婚姻殿堂的寥寥無幾。妻子經常對我說,我們之所以能幸福牽手走到今天,主要是有一個雖然清貧但一點也不糊涂的“創可貼”父親。如今,父親已經離開我們快三年了,冥冥之中,我總是能看到天堂的父親,他依舊在學校門前,創可貼“辮子”,創可貼“大花臉”,創可貼“小喇叭”……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