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再晨
在魯迅先生的《祝福》中,柳媽對祥林嫂所講的陰司的故事,人們常有不同的認識:有人認同柳媽的出發點,認為這是柳媽為了讓祥林嫂死后不受折磨而為她想到的一個好主意;也有人認為,柳媽和魯四老爺是一樣的封建禮教和神權的維護者,她的這個可怕的故事一直糾纏祥林嫂至死。我覺得是吃人的封建禮教披著“善”的外衣,既害了祥林嫂,更害了像柳媽一樣千千萬萬的受苦大眾。
為了弄清柳媽陰司的故事的出發點,我們有必要把這個人物放在當時的大背景和當時柳媽講陰司的故事的具體情形之下來加以探究。魯迅先生深刻之處就在于他是懷著深厚的人道主義同情,從處于中國社會最底層的勞苦大眾的基本生存權利出發,通過他們在封建傳統思想和傳統道德摧殘下痛苦的人生命運,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雖然當時的封建帝制已被推翻,共和的觀念已開始深入人心,但是在中國的廣大農村,特別是在魯鎮,鬼神的觀念還牢牢地統治著人們的思想,封建禮教無處不在。從祥林嫂的被迫再嫁和死了第二任丈夫被大伯所趕等情節都可以看出來,對于女人,在魯鎮仍然是一個陰森森的地獄,封建禮教和封建思想觀念仍然束縛著廣大農民,尤其是婦女。她們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重壓,祥林嫂如此,柳媽也不例外。她們都是受害者,這個陰司的故事不僅存在于柳媽的腦海里,也潛意識存在于祥林嫂的腦海里。
那么柳媽和祥林嫂之間又是如何扯上陰司的故事的呢?祥林嫂第二次來到魯鎮,因為她的“再嫁”,她的悲慘人生經歷,并沒有獲得半點的同情,相反,還成了人們的談資,時間久了,無論是大人小孩,還是老人,也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祥林嫂的悲哀,早已成為“渣滓”,此時人們的笑影是又尖又冷。僅僅就是因為再嫁,她頭上的傷疤成了恥辱的象征。“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一吃人的封建禮教在人們的思想深處更是根深蒂固。在柳媽眼里亦然,作為“善女人”的柳媽雖然吃齋念佛,不殺生,但她卻可以“殺人”。她認為祥林嫂再嫁時,“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對于女人,“死”的結果好于“再嫁”,這就是柳媽的人生邏輯。這一人生邏輯的產生說明柳媽是一個深重的封建禮教的受害者,而不是一個忠實的維護者。她是在不耐煩祥林嫂“我真傻”以及“阿毛的故事”的時候,她說了一些不耐煩的話,她沒有想到會遭到祥林嫂的“反擊”,“你……你到自己試試看”,這時祥林嫂死尸似的整日沒有笑影的臉上有了笑容。在祥林嫂的意識中,本來是想尋死來保持自己的貞節,但沒有想到的是賀老六竟帶給她的是后半生的幸福,祥林嫂的“好運”,撕開了封建禮教的虛偽,因為她得到了衛老婆子的羨慕,四嬸她們的認同,這足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荒唐。只不過是“天有不測風云”,賀老六死于傷寒,阿毛被狼叼走,大伯霸占她的家產……這些經歷說明封建的族權,夫權、政權、神權,是罩在她頭上的緊箍咒,是左右她們悲慘命運的根本所在。柳媽和祥林嫂一樣也擺脫不了這個命運的魔咒,只不過她的運氣好一點罷了。在她聽了祥林嫂的“反擊”,她沒有想到。“她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了她的眼,打皺的臉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她的神態表情的變化可以看出她心中的萬丈波瀾,她是不甘心受到祥林嫂的羞辱。祥林嫂讓她“再嫁”的“反擊”,雖然對祥林嫂是一種自我辯白,但對柳媽的打擊卻是致命的,它像一個魔咒在預示著你柳媽也將得到像她祥林嫂一樣死掉丈夫也會再嫁的命運。這對柳媽不只是晴天霹靂。柳媽是信奉佛道輪回的善女人,是害怕和忌諱這樣的詛咒,這比挖了自家的祖墳還令人毛骨悚然。她是不甘心的,她要反擊。那么她的反擊又是怎樣的呢?
她抓住祥林嫂頭上的疤,用了詭秘的說法,“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祥林嫂聽了柳媽她的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祥林嫂此前萬萬沒有想到今生的受苦受難尚且不說,就是死了也不得安寧,是要被鋸開來,對祥林嫂而言,這打擊是致命的。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她都難逃那萬劫不復的深淵,甚至是九道輪回的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但柳媽要的是這樣一個置祥林嫂死地而后快的結果嗎?柳媽是個吃齋念佛的人,是在和祥林嫂爭吵時,用了“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來刺激她,只不過是想獲得心理上的平衡。她在說了這個故事以后,還說“我想,這真是……”魯迅先生沒有寫出柳媽要說的后話,我們從她的潛臺詞讀到柳媽的“善”,她對祥林嫂的同情。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幫祥林嫂出主意,“好心”讓她去捐門檻,找一個替身,“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我們可以想象倘若柳媽也遭受了祥林嫂那樣的人生際遇,她很可能會一頭撞死;倘若柳媽“再嫁”一次,她也會去“捐門檻”。柳媽對祥林嫂的“反擊”,只是一種本能反擊,以求心理上的平衡,她也是一個封建禮教的受害者,她為祥林嫂出主意去“捐門檻”,是封建神權,特別是她的信仰對她毒害的結果。她那不是在“害人”,而是想“救人”。但她的“善”不僅使精神上一無所有的祥林嫂毫無寄托,物質上從此更是毫無著落。精神上完全枯竭的祥林嫂倘若不去“捐門檻”,或許也能像眾生一樣茍活一世。在封建帝制已被推翻,革命的浪潮風起云涌的20世紀20年代封建禮教仍然盤踞在人們的腦海里,廣大農民特別是婦女仍然在封建枷鎖的捆綁下生活,她們仍然擺脫不了“吃人”和“被吃”的命運,并且她們不以它為害,相反還以之為善。魯迅先生對當時社會的認識不可謂不深刻,對革命者不能不說一種提醒或警醒,撕開封建禮教“善”的外衣,“改造國民性”,不可謂不任重道遠!
(作者單位:湖北省麻城市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