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遐
從《書譜》看孫過庭對王羲之書法的繼承與變化
文/周遐
孫過庭《書譜》成書于垂拱三年(公元687年),紙本,草書墨跡。縱27.2厘米,橫898.24厘米。每紙16至18行不等,每行8至12字,共351行,3500余字。衍文70余字,“漢末伯英”下闕30字,“心不厭精”下闕30字。真跡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書譜》不僅僅是一部集前朝大成,在中國書法理論史上具有承上啟下重要作用的書法理論著作。同時,在草書藝術的發展史上,《書譜》也是一篇煌煌巨著,全書三千七百馀文,用草書寫成,墨跡流傳有序。在中國書法史上,這種書法的理論和實踐同時匯聚到一部作品中的情況極為少見,堪稱雙絕。因此,在深刻研究、觀察孫過庭書法的筆法、結構和韻致的同時,又能與孫過庭的書法理論相對照,這種高度的統一性有助于我們通過研究孫過庭的《書譜》而了解到其當世之時書法的發展狀況。
有關《書譜》的研究很多,或校注、或是考據,或是討論其中蘊含的美學思想,絕大多數著眼于挖掘《書譜》的理論價值。個別對《書譜》的書法進行研究的論者,也立足于《書譜》草書的技法探討,或是僅僅引用前人如張懷瑾、米芾等對孫過庭的書法評價,簡單的把之歸入“王書”系統,并未能就這個問題進行深入和精確的論證。本文旨在從《書譜》的內容與書寫,并與現存的王羲之書法摹本進行比較,尋找孫過庭繼承王羲之書法的某些例證,試圖討論和加深討論孫過庭對王羲之書法技法和精神的繼承與變化。
本文首先從時代背景等因素概述了《書譜》試圖對王羲之書法進行研究的原因。然后將《書譜》的內容歸納為對書史的梳理;書寫的技巧、方法及經驗的總結;書法的審美標準和理想三個部分,由此分析孫過庭如何圍繞王羲之書法展開理性論證,從而從理論上進一步確立了王羲之在當時的書壇地位。最后,本文選取了王羲之的部分摹本墨跡①與草書《書譜》②做技術對比,運用綜合考察,對比分析,舉例論證的方式,結合本人兩年來對孫過庭的《書譜》的反復臨習和研究,憑借一定的書法實踐水平,將用筆實際經驗和審美感受結合,參考眾多相關理論研究成果,多方面論證了孫過庭書法對王羲之書法在技巧及審美意趣方面的繼承與變化。
第一節 唐太宗的偏好與王羲之空前高漲的書壇地位
孫過庭的《書譜》完成于公元687年(垂拱三年),即武后執政時期。此時,唐朝經過李淵、李世民父子的努力,政治上廢除了九品中正制,完善了科舉取士的制度,中央集權制基本確立。經濟上實行均田法和租庸法,維護了農民生產的獨立性和積極性,輕賦稅,寬法律,社會穩定,經濟發展,在開國僅十余年的時間內,唐代就出現了著名的“貞觀之治。”國家的繁榮富強,深刻的影響著當時的社會文化發展和人們的思想認識。
在中國歷史上,喜歡書法的皇帝很多,但從提倡的力度和參與的深度來說,唐太宗李世民都是空前絕后的,他對書法的大力提倡以及深度投入尤其是對王羲之書法的高度推崇和絕對肯定,對唐代乃至后世的書法藝術產生的深遠的影響。
王羲之父子的書法成就,在他們當世之時,便已獲得社會的認可,但對他們兩人之間成就的高低,評價并不一致。直到唐太宗的出于籠絡南朝的政治需要以及個人的審美趣味而將王羲之塑造成為古今第一的書法家。他對書法的高度的重視與熱愛從兩個方面得到體現。首先是李世民本人不遺余力的搜集前朝的墨跡法帖,規模空前。據徐浩《古跡記》記載,唐太宗即位后,“大購圖書,寶于庫內。鐘繇、張芝、芝弟昶、王羲之父子書四百卷,及漢、魏、晉、宋、齊、梁雜跡三百卷。貞觀十三年十二月裝成部帙。”③在這眾多法書中,王羲之之書更是被視為珍寶,《敘書錄》說:“自太宗貞觀中搜訪王右軍字真跡,出御府金帛重為購賞。由是人間古本紛然畢進。帝令魏少師(征)、虞永興(世南)、褚河南(遂良)等定其真偽。右軍之跡凡得真行二百九十紙,裝為七十卷;草書二千紙,裝為八十卷。”④足可見其求購搜覓王書的熱情與規模。
另一方面,唐太宗不僅大肆搜集王羲之的書法,而且是王羲之書法忠實的追求者和實踐者。太宗擅行書和草書,《唐朝敘書論》稱贊其書“筆力道勁,為一時之絕。”張懷瑾稱其“翰墨之妙,資以神助,開草、隸之規模,變張、王之今古,盡善盡美,無得而稱。”⑤乃至在史館編撰《晉書》時,其親自為王羲之作傳,將其定位為“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⑥這便從體制上確立了王羲之的書圣地位,使得當時書家多以王羲之為楷模,形成初唐的崇王之風,同時也有力的促進了唐朝書法的發展繁榮。
除帝王對書法的偏好以外,唐朝的科舉制度也成為書法在當時盛行的重要原因。自從唐朝確立科舉制度以來,書學便是考試的科目之一。《新唐書》中說:“常貢之科有秀才、有明經、有進士、有明法、有明算、有明書”⑦,其中“明書”主要考察的就是文字學和各體書法。而唐朝的官吏考核制度標準中更是有所謂的“四才”:“一曰身(取其體貌豐偉),二曰言(取其言詞辨正),三曰書(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優長)。”⑧明確的把“楷書”作為取仕的必要條件之一。因此,書法成為了知識分子入仕的階梯,因書法被提拔重用者為數很多,唐太宗周圍聚集了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一大批著名書家。以后唐朝諸帝周圍,皆有一些知名書家,如高宗時的上官儀、武后時的鐘紹京等,都因“善書參議”被委以重任。朝廷據此取士,世俗以此相高,朝野學書,蔚然成風,極大地促進了書法的發展。⑨可以說,正是初唐濃重的書法氛圍,唐太宗對王羲之的地位的確立,促使了孫過庭《書譜》這一“初唐大王教科書”⑩的誕生。
第二節 對王羲之書法的理論研究成為當時書壇的現實需要
自后漢以來,陸續出現了許多專門的論書之作,按唐張彥遠《法書要錄》記載唐以前人論書之作,“凡三十有八”,如崔瑗的《草書勢》、衛夫人《筆陣圖》、梁袁昂的《古今書評》、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等?。但往往不是專論一體,不及其他,便是羅列姓名亦或是糾結于技法小道,既有失偏頗也未成氣候。這些書論無論是在論述的周密性還是立意的深刻性,都無法適應初唐書法蓬勃興盛的需要。
以初唐四大家為例,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均以真書見長。歐陽詢尤其精于研究書法的規矩法度,《新唐書》云:“尺牘所傳,人以為法,高麗嘗遣使求之。”因此,“貞觀元年,有二十四人入館,敇虞世南、歐陽詢教示楷法”(《唐會要》卷六十四)。歐虞二位均有書論傳世,如歐陽詢的《八訣》、《用筆論》、《三十六法》、《傳授訣》,虞世南的《書旨論》、《筆髓論》,大多“失其陋,沾沾于技巧而未進乎道”或“故神其說,使人罔知領要”。?確實如孫過庭所言:“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
唐太宗通過給王羲之作傳,提出了其“盡善盡美”的書壇地位,但并沒有追根溯源進行深入分析王羲之書法的獨到之處,僅僅憑借金口玉言便下此論斷,顯然不能在理論上令人信服。而他身邊的歐、虞、褚等人也沒有關于王羲之書法問題的書論傳世。因此,在唐太宗欽定王羲之為書壇古今第一人后,急需一篇能夠深刻挖掘,縝密分析王羲之書法的書論問世,而孫過庭的《書譜》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誕生的。
第三節 孫過庭的生平與志向
今天所有關于孫過庭生平事跡的考證,皆根源于眾所周知的幾件文獻。最重要的兩件是由他的好友陳子昂所作的《孫君墓志銘》和《祭孫錄事文》。
由志銘、祭文及孫過庭的生活年代等大略可以知道,孫過庭出身寒微,自小深受儒家文化影響,仁忠孝悌,無所不具,以儒家思想為立身之本。四十歲才開始出仕,成為社會的下層官吏。他仕途坎坷,后又遭人讒言,被罷官,成為唐朝不遇之士。政治上的失意和經濟上的貧困,使得孫氏郁郁不得志,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更多地被消極無為的道家思想所浸染。他官卑職微,交際不廣,其名、其字多為人所不知。他“以道德修養為立身之本,獨考生命之理,不計寵榮之事,只期老有所述,死而不朽。”?后因突發重病而中年逝世。
從孫過庭的生平可以看出,孫氏的哲學思想是以儒家為主而兼有道家思想的。他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為人生信條,但坎坷的人生遭遇未能使其實現“兼濟天下”的宏愿,孫氏便退而求“獨善其身”,以書法為其思想寄托。因而,在當時將王羲之書法視為圭臬的書壇氛圍中,卻對王羲之書法魅力缺乏系統理性分析的情況下,孫過庭在《書譜》中體現出了強烈的使命感,他倍感有責任和有義務來回答這一時代命題。
王羲之的書法從東晉始便是士人共仰,從唐人開始,在唐太宗的影響下,更是風靡朝野,舉世共習,并且開始了系統研究王羲之書法。先是,太宗大力購求二王書法,僅王羲之書法就多達“三千紙”。命侍書褚遂良等人整理鑒別,褚遂良撰成《右軍書記》一卷,共錄王羲之書法四百六十五帖。而后在史館編纂《晉史》時,太宗又親自御撰《王羲之傳論》,稱其書法為“盡善盡美”。?但是,李世民雖然以帝王的身份,欽定王羲之為古今第一人,但是對王羲之的書法何以“盡善盡美”并沒有合理的理論分析,因此難以讓人信服。
《書譜》的出現,正是彌補了王羲之書法研究領域的理論空白。孫過庭認為,王羲之和鐘繇與張芝相比,是“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馀真,比真則長草,雖專攻小劣,而博涉多優,總其終始,匪無乖互。”王羲之不僅兼善真、草等多種書體,更為難得的是他的書法不但能夠“達其性情,形其哀樂”而且達到了“取會風騷之意”和“本乎天地之心”的高遠境界,從而樹立了“不激不勵,而風規自遠”的千古風范。可見,對王羲之書法的討論貫穿了《書譜》對書法史、書法技巧和書法審美境界三個主要內容的論述,因此,我們可以說《書譜》主要是基于王羲之的書法來探討一些書法藝術的本質問題的。韓玉濤將《書譜》總結為:“初唐的王學(大王)教科書,是自有王書以來,對這個熱門的第一次嚴肅的科學總結。”?
第一節 從書史的角度確立了王羲之的重要地位
《書譜》開篇并沒有像慣常的書論那樣,從文字學的角度論述一番書法的起源和演變,而是開宗明義的表示:“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直接從歷史公認的書法名家入手,闡述他的觀點。
歷史上自晉以后,人們便把鐘繇、張芝、王羲之、王獻之作為書法的代表人物。但是他們之中究竟誰地位最高,評價是有爭議的。唐太宗以前,南朝時人基本認為此四人分庭抗禮,各有所長,南朝虞龢說:“漢、魏,鐘、張擅美;晉末二王稱英。”“同為終古之獨絕,百代之楷式。”?其中梁武帝“子敬之不迨逸少,猶逸少之不迨元常。”?的觀點首先成為了孫過庭的批駁對象。梁武帝在《觀鐘繇書法十二意》中云:“世之學者宗二王;元常逸跡,曾不睥睨。羲之有過人之論,后生遂而雷同。元常謂之古肥,子敬謂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頗反……張芝、鐘繇巧趣精細,殆同機神,肥瘦古今,豈易致意?”?此時,孫過庭引入了書法文質相合,因時而變的書法發展觀點。他斷然否定了時人對書法現狀“古質而今妍”的判斷,他認為,書法的發展應該:“質以代興,妍因俗易”,他進一步解釋說:“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貴在“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孫過庭以此證明王羲之的書法整合古今,創為新體,兼有鐘繇的楷書和張芝的草書的優勢,所謂“彼之二美,逸少兼之。”孫過庭認為,社會文明是發展的,書法應該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不斷為人們提供新的合乎時代精神的審美形式;書法家對藝術的革新應持一種積極肯定的態度,對新形式應加以規范、包容和吸收。?可見孫過庭認為書法應該不斷發展變化,應該趨變適時、與時俱進的觀點富于辯證意味,堪稱“筆墨當隨時代”的先聲。
南朝時,相比前一種觀點,人們甚至更推崇王獻之的地位,梁袁昂在《古今書評》如此說:“張芝驚奇,鐘繇特絕,逸少鼎能,獻之冠世。”?由于王獻之也是非常受尊敬與肯定的書法家,孫過庭在面對這種論調時,避免了二王之間書法能力的直接比較,而是通過儒家道統思想來衡量書學水平。他斥責獻之“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甚至使用了“勝母之里,曾參不入”這樣的典故來說明王獻之在思想道德上與王羲之的差距。事實上,孫過庭在這個部分引用的是南朝虞龢的《論書表》的內容,而這在清朝包世臣的《書譜辨誤》中已被證明與歷史事實不符。某種程度上,孫過庭關于王獻之書法成就不如王羲之的論證缺乏說服力,可以說體現了歷史的局限性。但這又何嘗不是孫過庭對王羲之書法一片赤誠崇敬之心的體現呢?
第二節 把王羲之書法的技巧和審美提升為書法的最高標準
《書譜》在品評魏晉書壇四賢高下之時,稱王羲之書法為“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可見,“兼善”是王羲之最為重要的優勢。雖然在專工方面略遜于鐘繇與張芝,但是在博彩眾長,融會貫通方面,王羲之可謂古今無二。與王羲之這種各體兼善的特點一樣,孫過庭十分重視對于不同書體間相互影響,相輔相成的關系。他認為學習書法如果“草不兼真”便“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草書與楷書的關系實際是“回互雖殊,大體相涉”。進而孫過庭提出了書法學習還必須“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可以說,孫過庭在《書譜》中對書法學習經驗的總結與王羲之的書法有著密切的關系。
同時,《書譜》又認為后人的書法之所以無法企及王羲之的高度,不光是“工用不侔”還有“神情懸隔”的原因。王的書法不只“會古通今”,具有技法學識上的難以企及性,而且“情深調合”,將“一往深情”自覺地融化在創作過程中,更非無病呻吟或矯情做作者所能體會。他結合王羲之的傳世作品作了具體分析:
“試言其由,略陳數意:止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贊》、《太史箴》、《蘭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傳,真行絕致者也。寫《樂毅》則情多佛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
在這段話中,孫過庭主要通過對王羲之書法的逐一分析,深刻地探討了書法創作過程中主、客體之間微妙而復雜的各種關系,從而強調創作要緣情而發但又貴在合乎自然、不為文而造情這一重要的審美原則。
第一節 孫過庭書法對王羲之筆法的繼承
上一章提到,孫過庭在《書譜》中通過梳理書法史、教授書法學習技巧和闡述書法的審美理想,較為全面和理性的論證了王羲之之所以被稱為“書圣”的理由。同時,孫過庭本人的書法學習,也是嚴格參照王羲之的書法進行的。《書譜》中如此論述了孫過庭學習書法的經歷:
“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鐘、張之余烈,挹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宣和書譜》記載孫過庭書法“得名翰墨間,作草書咄咄逼羲獻,尤妙于用筆,俊拔剛斷,出于天才,非功用積習所至,善臨摹,往往真贗不能辨。”可見孫過庭在王羲之書法上所下的功夫和成就。
盡管孫過庭的書法在他當世之時并沒有得的重視和認可,被說成“閭閻之風,千紙一類,一字萬同。”?張懷瑾在《書斷》中也僅僅把孫的書法列入“能品”。但是對于孫過庭書法很好的學習和繼承了王羲之的書法,歷代評論家卻是眾口一詞,沒有異議的。張懷瑾稱孫的書法“博雅有文章,草書憲章二王。工于用筆,俊拔剛斷,尚異好奇。”?
至宋以后,人們才重新意識到孫過庭《書譜》墨跡的藝術價值。宋代的王詵為孫過庭翻案,說:“虔禮草書專學二王。郭仲微所藏《千文》,筆勢遒勁,雖覺不甚飄逸,然比之永師,則過庭已為奔放矣。而竇臮謂之過庭千紙一類,一字萬同,余固已深疑此語,繼而復獲此書,研究之久,視其興合之作,當不減王家父子。至其縱任悠游之處,仍造于疏,此又非眾所能知也。”而一向品評前人書法甚為苛刻的米芾這樣評論孫過庭,“甚有右軍法,作字落腳差近前而直,此乃過庭法。凡世稱右軍書有此等字,皆孫筆也。凡唐書得二王法,無出其右。”?《宣和書譜》更是直截了當的指出孫過庭臨習王羲之書法的能力已經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稱孫過庭“得名翰墨間,作草書咄咄逼羲獻,尤妙于用筆,俊拔剛斷,出于天才,非功用積習所至,善臨摹,往往真贗不能辨。”?王世貞評價說:“《書譜》濃潤圓熟,幾在山陰(王羲之)之堂室。”
由上述評論可見,不論歷代各家對孫過庭書法褒貶如何,但都一致認同較為完整的繼承了王羲之書法的技巧和精神是孫過庭書法最大的特點。下面本文就從兩人筆法中的某些具體表現來例證孫過庭書法與王羲之書法間的繼承關系。
由于現存王羲之的草書作品如《十七帖》僅有刻本流傳,筆法失真,本文未將其作為與孫過庭草書筆法特征對比的主要材料,僅做參考。因此本節主要選取了王羲之雙鉤摹本墨跡《初月帖》、《姨母帖》以及《喪亂帖》作為與《書譜》比較的材料。
王羲之的用筆歷來被人們認為是極為精致細膩、豐富多變的,這其實與王羲之處于書法發展特殊的歷史階段有著重要的關系。魏晉時期,正是書法由“隸變”向“楷變”過渡的時期。也就是說就書體而言,魏晉處于隸書向楷書、行書、草書演變的階段,王羲之用筆的豐富性,正是來源于他大量使用了篆隸“絞轉”運筆方式的同時,微妙的融入了楷書“提按”、“轉折”的用筆。而這些王羲之的用筆特點我們都可以在孫過庭的《書譜》上找到一一對應。
另一方面,王羲之現存的雙鉤墨跡法帖與比他更早一些陸機的《平復帖》(圖3-1)比較,發現王羲之在處理字與字之間的起筆和收筆上更加追求精確和到位,體現了用筆的精致與豐富性。正合《書譜》所云:“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可以說是書體演變的進步。

圖3-1 西晉陸機《平復帖》
(一)以“絞轉”為主,微妙運用“提按”和“轉折”的運筆方式
具有篆隸遺韻,被認為是王羲之筆法最為重要的特征。?《東觀余論》有評價:“晉史稱王逸少書暮年方妙,升平帖升平二年書,距其終才三載,正暮年跡也。故結字比樂毅告誓諸帖尤古質,殊類鐘元常,渾渾然有篆籀意,非遇真賞未易遽識也。”?所謂篆隸遺韻是指篆書和隸書書體所體現出的高雅、樸實、稚拙、厚重的審美氣息。其中,篆隸遺韻最常見的表現方式便是大量使用“絞轉”的運筆方式。
所謂“絞轉”,是與“平動”相對的書法線條運動方式。“平動”在直線運行時筆毫與紙的接觸面的角度保持不變,缺乏手指的微妙動作,形成的點畫輪廓對稱平行,單薄而乏味。而“絞轉”的運筆方式在直線運動時同樣通過手指的控制不停改變筆毫與紙面接觸的位置,使柔軟的筆鋒像“擰麻花”一樣絞到一起,呈現出一種兩邊不對稱的,具有虛實感和體積感的點畫形態。如(圖3-2)王羲之《初月帖》中的“感”字和《姨母帖》中的“頃”字。

圖3-2 傳東晉王羲之《初月帖》、《姨母帖》
當我們用分解動作,較為微觀的觀察墨跡《書譜》與王羲之《初月帖》的話,不難發現其中大量的字的筆畫都普遍運用了“絞轉”這種運筆方式。可以說,孫過庭對王羲之筆法繼承的一個很重要方面就是在“絞轉”的準確和熟練使用上。如“雖”、“范”、“拙”、“當”等字(圖3-3)。

圖3-3 唐孫過庭《書譜》
另一方面,書法的筆法隨著社會的進步和字體演變發生變化,正如《書譜》所說,“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王羲之的時代是書體由隸書向楷書轉變的重要時期,用筆的重心也由線條的中部向兩端及轉折處移動,楷書以“提按”為主,加強“轉折”的用筆方式潛移默化的影響了王羲之的行草書。
而在孫過庭《書譜》的草書中,轉折成了一個很有特點的筆法特征,介于隸書的絞轉與唐楷的轉折之間,運用了斷筆的方式處理,這樣就避免了草書過長的曲線運動帶來的線條軟弱無力感,又不至于落入如楷書般生硬造作的轉折方式而損失草書的流暢感。這種筆法在《書譜》中出現的非常多(圖3-4)。
對比現存的王羲之《十七帖》刻本(圖3-5),我們清楚的看到,孫過庭的這種筆法與王羲之草書的書法技巧一脈相承,并且彌補了《十七帖》由于刻本造成的點畫生硬失度的遺憾。
(二)起筆、收筆的規范與精致

圖3-4 唐孫過庭《書譜》

圖3-5 傳王羲之《十七帖》
起筆、行筆、收筆構成了一個點畫形成的三個步驟,缺失其中任何一個動作,書法的技術性和點畫的可看性與豐富性便會大打折扣。王羲之之前的書法家,以陸機的《平復帖》為例,大多將用筆的注意力集中在行筆過程中筆鋒的使轉上,忽略起筆和收筆的動作,幾乎是直接起筆順勢向左下方出鋒,顯得較為單一雷同。而王羲之的書法則非常意起筆和收筆的處理,連帶不多但每一個起筆和收筆的意圖和趨勢都交代的非常準確、精致。如《喪亂帖》中“喪亂”、“哀毒”、“感哽”等字(圖3-6),無論是起筆、收筆還是兩字間的呼應關系,都交代的非常含蓄,卻精準且富有韻味。

圖3-6 傳東晉王羲之《喪亂帖》
相較孫過庭的《書譜》,其在用筆的起筆和收筆的處理上顯得有特點。孫過庭在某些字的最后一筆中,比普通行筆更多一個動作,先發力將筆鋒按下,然后立即提起筆鋒,收勢后將筆鋒放出。如“逾”、“文”、“迷”三字(圖3-7)。

圖3-7 唐孫過庭《書譜》
這種使力過程中的頓挫增加了線條的力度,使之呈現出一種利落矯健的神采。?另一方面,孫過庭在處理部分字的收筆時增加了向內回扣的發力動作,使筆畫的末尾出現了一個小三角形的筆道。如“夷”、“櫝”二字(圖3-8)。

圖3-8 孫過庭《書譜》
這種收筆方式有助于“絞轉”運動過程中筆鋒的調整,同時顯示出一種干脆利落的風神。這種對收筆準確性的強調恰合米芾所言,“作字落腳差近前而直,此乃過庭法”。
《書譜》全文用筆爽利,字與字之間的連帶較少,但是氣息順暢連貫,這正是得益于孫過庭繼承了王羲之書法對每個字起筆、收筆動作的精準和考究,才能帶來的筆斷意連的獨特藝術魅力。
第二節 孫過庭在繼承王羲之書法過程中的變化
仔細研究《書譜》的內容和墨跡后,我們發現了孫過庭有一種矛盾的心態。這種矛盾在他書法理論,與書法實踐中均有體現。這也可以理解成是孫過庭在繼承王羲之書法過程中的變化。
就《書譜》的書法理論而言,孫過庭從儒家道統的保守思想出發,反對王獻之敢于反叛父輩權威追求個人風格的書法審美傾向,斥責他“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認為“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他欣賞的是王羲之書法的“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
反觀孫過庭的書法,卻體現出的“峻拔剛斷,尚異好奇”?這種更接近于王獻之的審美特征。例如孫過庭在書寫過程中將某些字的豎筆急速、夸張的拉長,(如圖3-9)中的“葉”字。這種處理方式僅出現在右軍的書法作品結尾處,如“頓首”的“首”字。由此可見,孫過庭在書寫時保持比王羲之更為急速的運筆速度,而刻意拉長的某些字的最后一筆,率意自然出鋒,呈現飛白效果,增強了視覺的凌厲之感,這與他向往的“不激不厲”的“和平”之美可謂南轅北轍。

圖3-9 孫過庭《書譜》
和王羲之墨跡法帖相比,孫過庭另一個特點是夸張了某些字中筆畫的粗細對比,(如圖3-10)“風”、“猶”、“鐘”等字,這種厚重濃粗與輕靈飄逸的極端對比,造成了強烈的視覺效果。

圖3-10 唐孫過庭《書譜》
通觀《書譜》全篇也會發現,行筆至接近全文尾斷的時候,運筆中體現了更多情緒波動的成分,粗獷而少加修飾的用筆越來越多,與其說是“風騷之意”,不如說是蓬頭散發,粗頭亂服之美(圖3-11)。

圖3-11 唐孫過庭《書譜》
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孫過庭這種徘徊于羲獻之間的矛盾呢?結合孫過庭的生平和他所處時代的書法氛圍,大致有兩種原因。包慎伯在《自跋刪擬書譜》中說:“吳郡書源出子敬,序述右軍諸帖,略不一及草勢,是其意故不尚右軍草也。學宗子敬,而論排之者,以文皇有餓隸之誚耳。”?根據孫過庭的生平和遭遇推斷,這種心理應當是存在也是不難理解的。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孫過庭所處的初、盛唐之交,正是唐朝書法變革的前夜,一種新的美學思想正在醞釀。過庭之后的五十多年,張旭、懷素等人的崛起,徹底打破了初唐時期由于唐太宗一己之好而導致的書壇獨尊右軍的局面,王獻之的書法成就得到了實事求是的肯定。李嗣真在《書后品》中評論說:“子敬草書逸氣過父,如丹穴風舞,清泉龍躍,倏忽變化,莢知所自,或戰海移山,翻濤簸岳。”?可以說,孫過庭用《書譜》向我們證明了他正是這一變革的偉大先覺者。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孫過庭不僅通過《書譜》第一次系統和深刻的分析了王羲之何以成為書圣的這一文化史上的重要問題,更是在實踐上精準的繼承了王羲之書法的某些重要技巧。他的書法雖體現了某種程度的個人意趣,但無論筆法與精神,還是結構與氣韻,均是嫡傳的“二王”書風,可見,歷代評論者所言非虛。
孫過庭《書譜》為墨跡真跡,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王羲之書法真跡失傳的遺憾,為參照的理解和認知王羲之書法的真實面貌提供了唯一可信的依據,成為后學者學習王羲之書法,研究“二王”書風及以“二王”書風為主體的中國帖學書法體系提供了最為珍貴的第一手材料。
注釋:
①選自孫寶文編,《歷代名家墨跡選之王羲之墨跡選》,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
②選自許洪流編,《書譜·中國法書精萃》,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02年版
③唐徐浩《法書要錄》卷四
④唐徐浩《法書要錄》卷四
⑤唐張懷瑾《書斷》,《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170頁
⑥蕭元《初唐書論》,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95頁
⑦《新唐書》卷四十四《選舉志》
⑧唐《通典》卷十四
⑨葛承雍《書法與文化十講》,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22至123頁
⑩韓玉濤《書論十講》,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
?朱建新《孫過庭書譜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4至55頁
?參見張存良著,《書譜研究》,西北師范大學碩士畢業論文
?唐陳子昂,《孫君墓志銘》
?蕭元《初唐書論》,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年4月版,第95頁
?韓玉濤《書論十講》,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3月版,第2頁
?南朝虞龢:《論書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
?朱新建,《孫過庭書譜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頁
?同上
?鄭曉華:《孫過庭書學思想理路再尋繹》,《中國書法》2005年第9期,第19頁
?朱新建,《孫過庭書譜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頁
?唐竇臮《述書賦》
?唐張懷瑾《書斷》卷下,《張懷瑾書論》,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年4月版,第207頁
?宋米芾《書史》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969頁
?《宣和書譜》卷十八
?參見張俊東著,《王羲之筆法及其流變研究》,湖南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
?馬宗霍《.書林藻鑒·書林紀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94頁.
?目前有些研究將這種特殊的用筆稱之為“節筆”,參見日本學者松本芳翠在《關于孫過庭〈書譜〉之節筆》一文。本文參考王祥北著《“觸筆”與王羲之書法》(首都師范大學2009屆碩士論文)一文的觀點,認為這是一種在王字系統中普遍存在的筆法特征。
?唐張懷瑾《書斷卷下》
?清包世臣《自跋刪擬書譜》,《藝舟雙輯》
?見朱建新,《孫過庭<書譜>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1]朱建新.《孫過庭書譜箋證》(第一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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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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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344(2016)16-0021-05
2016-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