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善杰
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種的稻米和蔬菜,也不打農藥,還施有機肥,怎么就不是有機的呢?無法賣到大公司生產的那個至少20元一斤的價格,而只能賣個一兩元一斤的價格呢?
這次我對上海崇明島在人口結構和婚配狀況等方面所做的社會文化生態調查,部分內容已發在2016年第14期的《南風窗》。在這篇文章中,我想呈現崇明島手工作坊正在發生著的一些“此消彼長”的變化。
一直以來,伴隨著崇明島優良農業的是繁榮的手工業,如崇明糕、米酒、鐵器、竹器、木器等的制作,它們大多都是有手工作坊為依托的。而這些手工作坊,承載著的是一種手工文化和工匠精神。
這次的調查區域,主要是在豎新和中興二鎮。因為它們地處崇明島腹部,一南一北,都有著悠久的歷史與文化,其手工業都有著一定的歷史傳承,作坊也比較多,這一情況與有農場的地區的狀況大不相同。因此,它們比較能代表崇明島的傳統文化方面。
崇明糕與竹編業
崇明島富饒,特產很多,最出名的就有崇明糕、米酒、黃金瓜、山羊等。這里主要談一下崇明糕。崇明人有個傳統,春節期間,家家都要做糕,配料是白米、糯米、赤豆、核桃仁、糖等。糕的大小不同,有5斤食材的和20斤的不等。有的人自家不做,就帶著食材,到鎮上找手工作坊加工。
以前,作坊的數量不多,一般每個鎮上也就一家,主要業務就是“來料加工”,稍做一些糕用來賣。它的生意具有季節性,春節過后一段時間,往往就很蕭條了。
但2009年上海長江隧橋正式通車后,來崇明島旅游的人數量猛增,且呈逐年增加之勢。而游客最鐘情的崇明土特產就是崇明糕了,這就促進了手工作坊在近幾年內數量的增加。目前,有的鎮上有三四家,還不算農家樂式的作坊在內。
這些作坊生產的崇明糕,主要是賣給一些商店和土特產銷售點,再由他們賣給游客。現在,一些鎮上的作坊一年四季都在大量地生產著崇明糕,而不像過去那樣具有鮮明的時令性了。另外,還出現了第三個變化,一些不斷變大的手工作坊已在呈現出發展成工廠的跡象。
與崇明糕的“熱鬧”不同的是竹編業的“冷清”。以前,在生產和生活中,人們對竹器的依賴性很強。在種田、捕魚蝦、淘米、洗菜、洗衣服、趕集、上店、走親戚等活動中,人們都會用到竹編的器具。可以說,竹子是離人的身體最近的材料之一。這樣,從事竹編業的手工作坊比較多。
1990年代中期以后,塑料和鋁合金在人們的生產和生活中,逐漸替代了竹子。過去用竹子做的器物,現在要么是塑料的,要么是鋁合金的了,它們都是在崇明島以外的工廠里生產出來的。
于是,近20多年來,從事竹編的手工作坊變得越來越少了,編織的器物種類也變得單一了,目前主要是編制竹籃,但它與生產已基本沒有什么關系,而與生活的關系,大部分是作為葬禮儀式上的器物來使用。
不難發現,崇明人生產和生活方式的改變以及他們與外部關系的變化,對本地一些傳統的手工作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木匠與石匠
與人們的生產活動和日常生活有緊密關聯的,除了上述的糕點作坊和竹編作坊以外,還有木匠房、鐵匠鋪等。下面,就分別來描述一下后者的一些情況。
在崇明島的歷史上,木匠坊應該是在所有手工作坊中數量最多的之一了,因為在島上,木頭與人的身體距離似乎比竹子還更近一些,比如房屋的很多材料、門、農具、家具等與人的生產和生活息息相關的用品或用具,都是用木頭制成的。只是,到了現在,曾經在島上存在了幾百年的木匠坊已消失了,但木匠還有。
呂師傅今年63歲,是一位老木匠了。他17歲拜師學藝,人聰明、好學又勤奮,只用了3年半的時間,就學會了所有的木匠活,鋸、拉、砍、劈、削、刮、鑿、雕、刻、繪等百般手藝是樣樣精通。他有鉆、鋸、刨子、鑿子、刀等各種各樣的木工用具。他的拿手絕活是雕花,也就是在床和衣柜等家具上雕刻各種圖案。這些圖案,都是采用的傳統文化樣式,內容有人物、花鳥、馬、草和各種花紋等。
他有一把鋒利的雕刻刀,在木板上雕刻起圖案來,像飛一樣,令人目不暇接,等反應過來時,一個漂亮的圖案已經成形了。他當年最常用的一把“飛刀”,現在還保存著,只是不大完好了,上面已是銹跡斑斑,大概已有20年沒有使用了。他說這是他這輩子做木匠最喜歡的工具,年輕的時候,正是用它做出了遠近聞名的絕活,因此保留它,就好像保留了自己的青年時代,也保留了個人的輝煌,還保留了自己作為一個木匠的最高技藝水平。
年輕的時候,他有一個木匠坊,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方圓十幾里,做婚床的都來找他,因為他的雕花很出名,而整個1980年代及之前,青年人的婚床上都喜歡雕花,這是那個年代的普遍的審美狀況。除了婚床,他還做櫥子、柜子、椅子、桌子和門等各種木器。
他做到了“干一行愛一行”,覺得自己這輩子與木頭結下了不解之緣,與木頭的感情太深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費木料的行為,當然這除了職業關系,也與崇明不盛產木材有關。長久以來,崇明島所使用的木材基本都靠從外地運來的,因此在1980年代及之前就顯得非常緊缺。因為崇明島是典型的泥沙沖擊島,土質松軟,海風天天吹,夏季還多臺風,再加上常年熱天較多,所以不適宜木材尤其是好木材的存活和生長。
1997年前后,他的木匠坊拆了。當時,村里的青壯年勞動力都紛紛扔下手里正在干著的活,一窩蜂似地進城開出租去了。而他由于對木頭有著一種獨特的感情,并沒有選擇從眾和轉行。但是,隨著人們日漸習慣了使用塑料和鋁合金生產的生活用品以及復合板和纖維板制造的家具以后,他的生意就開始變得冷清。其實,這個變化,從1990年代初就開始了,而到1990年代末,凸顯出來。其直接導致的,就是他的木匠坊的倒閉。
這時年輕人結婚用的婚床,不再是木匠坊里手工做的父輩使用的那種雕花大木床,而是由大的甚至名牌的家具廠生產的帶席夢思式床墊的更大的床。此外,柜子、衣櫥、桌椅等,年輕一代也不再像父輩那樣去木匠坊加工或買,而是到大型的家具商場買現成的,甚至還要挑名牌產品買,這些家具的原料有的是實木的,但更多是復合板或纖維板的。至于門窗,人們也喜歡使用鋁合金做的,看起來更干凈、整潔、明亮,而且容易清掃。人們生活中使用的篩子、籃子、盆盆罐罐等,要么是塑料做的,要么是鋁合金做的。
唯獨沒有發生根本變化的,是造房子時,內門和屋頂等處,人們還是喜歡和習慣用木頭來做。但是,這些東西,用戶無法把木料送到木匠坊里來做,而是要請木匠到其家里去做。因此,當呂師傅拆了自己的木匠房時,也一并拆了主屋,然后在原址上蓋起了兩層樓房,全部用來居住。
接著,他就打理了院落,把一些不用的木材收起來或賣給正需要用的人。清理了多年以來置備的木工用具,一些不用的,像刻刀,就收起來了;一些在幫人家建房子時要用的,就放在移動工具箱里。
接下來的日子,他帶著這個工具箱四處游走,在村里、鄰村、鎮上或外鎮打工,主要是到正在蓋房子的人家里當木工。每日的工錢從1990年代末的20元一天,漲到2005年前后的50元一天,再發展到現在的180元一天,不斷變化著。
現在,與他一起干活的木匠,年齡最小的是52歲,最大有73歲的,他在這些人中還算是“壯年”。而村里真正的壯年—青年人,都進市區工作了,沒有人愿意留在島上做木匠,連一個都沒有。
他又說,自己現在越來越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等他死了,入一個木棺,然后,在墳上種一棵大樹。看著眼前這位滿臉刀刻一般的老木匠,聽著他的這些話,我呆若木雞一般。難道,他的經歷和身上所傳達出來的一種能量,就是傳說中的那種“工匠精神”?
這次對手工作坊的調查,我本來的計劃是包括調查石匠的,因為此前我在山東、湖北、福建等地的農村做調查時,遇到過不少石匠。但超出我調查預設的是,現在的崇明島上已找不到石匠。
對此,我只能找村里的一些老人來了解一下情況,一圈下來,我才明白,在過去,島上是有石匠的,只是現在沒有罷了。老人們說,建國后,島上年年圍墾,興修水利,因此要建防波堤、圍堰等,所以石匠很多。有時,一個村里有五六十個。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還有石匠。大約也就是在這個時期,整個島的外圍,已鑲好了一圈用石頭和水泥做的堅固的“邊”。此后,石匠已無用武之地,也就迅速轉行做泥瓦工和水泥工,比如從事修路和蓋房子等的工作。現在,無論在島上居住還是來游玩的人,所享受到的一種“岸”的安全,都是當年的石匠們用汗水和生命所換來的。
最后一個鐵匠鋪
在2016年第14期《南風窗》上《崇明島的社會文化生態調查:“光棍危機”》一文中,我曾提到,當下的崇明島面臨著一個“娶妻難”和“挑著嫁”的一種“一體兩面”的矛盾性存在。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得不讓人焦慮:崇明未來的文化尤其是工匠文化,將由誰來繼承?
這次我在做手工作坊的調查時,這種焦慮感就更加強烈。因為工匠文化,對任何一方百姓的生產和生活,都是相當重要的,而這種文化是要通過人的代代相傳才能得以保存并發揚光大的。
毫無疑問,崇明文化是由一代代的崇明人所創造的。可照目前這個樣子下去,以后在這個島上,崇明人只會越來越少。因為,一方面已在城里買房結婚生子的年輕人是不會再回來,且不說現在崇明的戶口政策是“出易進難”,接下來應是繼續堅持收緊,以后即使想回也回不來;另一方面那么多的“剩男”怎么有機會去繁衍下一代崇明人呢?即使繁衍了,按照現在這趨勢,孩子長大以后還是要進城打工的。
現在,生活在這個島上的本地人的孩子數量已越來越少,以后應更是如此。我在對木匠做調查時,他們告訴我,最近島上老百姓中流行的一種普遍的說法就是“以后是外地人占領崇明島”。據他們說,現在崇明縣的長興島上,大約有13萬人,其中本地人只有3萬。而崇明島上,本地人占2/3的樣子,只是這個數字未來一些年中還會呈加速度式的縮小的。
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如果目前的趨勢在未來不發生較大改變的話,那么崇明文化的未來當然也就無法繼續由崇明本地人來繼承、發展和創造。這樣可能導致的,不僅是各類手工作坊的消失,而且是工匠文化在本土的失傳。
這個困惑,在我偶然遇到一個鐵匠鋪時,似乎得到了一個初步的回答。
鐵匠鋪的師傅皮膚黝黑,個頭中等,長得敦實。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一個下午,他當時正忙著給一個村民打鐵撬。爐火紅紅的,打完以后,他把鐵撬放進水里一淬,“吱”的一聲,就麻利地完工了。
這個鐵匠鋪有20平米大小,房頂已經有很多條亮光射進來,屋里空氣錘、砂輪車床、砧子、銃子等工具一應俱全。能看出,這是一個非常成熟的老式手工作坊。
送走村民后,他關了電閘,點燃一根香煙,與我們一見如故地聊了起來。他格外健談,笑聲很爽朗。
他生于1956年,今年正好60歲。小學畢業后,就開始干農活。干了幾年,覺得要學門手藝,吃飯才有保障,就于1974年拜了本村的老鐵匠為師,開始學藝。學了三四年,手藝就很不錯,于是就與他的師傅一起干。
他現在是典型的“崇明留守老人”,妻子到市里給女兒看孩子去了,就他一個人在家,除了打鐵,就是看看電視新聞,但不看連續劇,再就是與鄰居聊聊天,日子過得很平淡。
只是有些無聊和孤獨,因為生意已大不如從前,有時一天能有兩三個小活干干,就很不錯。我們聊天的那個下午,就那一個生意。所以,他大部分時間是很清閑的,為了打發時間,就沒把自家的兩畝多田流轉出去。
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種的稻米和蔬菜,不打農藥,還施有機肥,怎么就不是有機的呢?無法賣到大公司生產的那個至少20元一斤的價格,而只能賣個一兩元一斤的價格呢?
我問他有關崇明鐵匠鋪的情況。他說,直到1990年代末,每個鄉鎮至少還有一家,有的有兩家。鼎盛期在1980年代,那時剛分田到戶,農民參加生產勞動的積極性很高,鐵匠鋪也就很多。
2000年前后,隨著年輕人紛紛進城打工,參加農業生產勞動的人口就大幅減少。目前村里幾乎看不見什么年輕人。這樣一來,人們對農具的使用也就減少。大公司種植,采用的是大型機械作業,根本用不著他打制的農具。
除了生產中的農具,生活中的不少用具,人們也慢慢不大習慣使用他打制的這種。現在他還在打砍刀、菜刀等,如過幾年,家家都從超市買不銹鋼的刀具用,他就更沒啥生意可做了,也許不到70歲,就要提前關門。
到那時,眼前這座已經歷三四十年風雨的鐵匠鋪,將會徹底地失去打鐵聲,并作為該鎮最后一個鐵匠鋪,而永遠地告別歷史的舞臺。
他說,現在整個崇明的鐵匠鋪已不到10家,大多數鐵匠師傅都比他的年齡大,有的已70多歲,最多再干兩三年就要關門。而一旦關門,就是永久性的,將無人繼承,也不需繼承。現有的鐵匠們,門下都沒徒弟。
我在這三個鎮上目前也就只發現了他這一家。
可見,最近20年來,隨著生產方式的變化,再加上城市生活方式的吸引,導致島上勞動力的大量外流和婚配關系領域里發生了巨大變化,這都加劇了崇明人不在本地生活的速度,導致了不僅作為制造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品,而且作為一種手工文化載體的各種手工作坊的減少、消失或即將消失。
而緊跟出現的,是適應這種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變化的人的進來。那么,這些人是誰呢?對此,只要看看參加“鄉野奇樂會”的鄉村嘉年華活動的人和在陳家鎮、崇明新城等地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的高價商品房和昂貴的別墅,就不難判斷。這造成了崇明糕的手工作坊,隨著外來人口的進入增多。只是從整體上看,這是個案或少數,大多數的手工作坊已是在減少和消失的路上。
可見,手工作坊的變化,不僅與當地人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變有關,還與本地與外界關系的調整有關,當然也包括改變這種關系的交通狀況等條件。
眼下,各種資本正在政策的幫助、鼓勵和掩護下,悄悄地進行著一場“調虎離山”行動。而崇明島與海南島比起來,那是寵物狗與大象之間的區別,因此,它是很容易被權力和資本玩于股掌之中的。
至此,也許可以謹慎地對崇明文化的未來進行兩點預判:
一、將來崇明文化的屬性上應會被格外鮮明地烙上“鄉野”和“消費”印跡。而這里的“鄉村”,已是被城市化后了的“后鄉村”,不會再是原本意義上的農村。
二、將來崇明文化的歸屬,也就是屬于誰,涉及到文化主體。隨著崇明本土人數量的逐漸減少,那么其繼續作為文化主體尤其是創造主體的可能性就會慢慢減小;同時,隨著小資、中產、新富、新貴和大老板等外來人口數量的不斷增加,那么,這些人成為文化主體尤其是享受主體的可能性則在日益增大。當然,這里的“外來”,應包括上海市區、外地和外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