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占偉
安瀾是個率性、真誠、粗獷而執(zhí)著的詩人,已出版兩部詩集《遙故鄉(xiāng)》和《山高水長》,在《人民日報》《詩刊》《星星》詩刊等國內知名報刊上發(fā)表1000多首詩歌。他具有家國情懷,總是與詩歌并肩前行,剛剛在黑龍江省委宣傳部、省作協(xié)組織的“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詩歌大獎賽”上獲得殊榮,新近又推出力作——超長版組詩《用一生在生活里小坐》,這種井噴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令人贊嘆。
我理解詩題“用一生在生活里小坐”:“一生”,詩人正值中年,何談“一生”?所以,這里的“一生”,可視作“全部的生命”,透視出抒情主人公對生活的鄭重、虔敬和嚴肅的態(tài)度;“小坐”,乃詩意地棲息。詩作已形成詩人安瀾特有的穩(wěn)定的氣質,他用“一生”的經歷感悟著“生活”,又從生活中提煉出詩情。這種“詩性人生”,將生活的思索和一景一物交融一體,使原本單純的景物,折射出繁復絢麗的詩意空間,從而讓文本獲得多重意蘊的思想感情的深度與厚度,同時又有鮮活的細節(jié)和形象作依托。從他濃郁的詩意中總能讀出別樣的味道:或生活的滄桑,或年輪的旋轉,或時光的碎片,或場景的捕捉,或內心的堅守……這也正是《用一生在生活里小坐》的“詩性人生”的真正價值所在。
這種“詩性人生”深藏在生命的“四時”中。陸機在《文賦》中指出:“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安瀾的這組詩仔細品味,無一不是時空的感悟和抒寫。一年分“四時”——春、夏、秋、冬;一個個“一年”構成“一生”,即全部的生命。很明顯,“四時”唱響了《用一生在生活里小坐》樂章(組詩)的主旋律。
詩人首章就放歌于“遼闊的春天”:“春風放火,野草出門/苦菜花點燈的時候/溪水用潺潺的響聲擦拭/鳥雀明亮的眼神/云朵解開包袱,雨水穿過/大地的針眼/夜色下,懷孕的青蛙/趕回娘家去產卵/一群從冬天里返鄉(xiāng)的薺薺菜/爬上田埂,迫不及待地翻進春天/多么遼闊的愛呀……”詩人集聚春天的景色:“春風”“野草”“苦菜花”“溪水”“鳥雀”“云朵”“雨水”“青蛙”“薺薺菜”……它們簇擁而至,點染出春天的喧鬧、生機、希望和力量,“遼闊的春天”到處開滿“遼闊的愛”;《夏夜》里,“打碗花”不要命地“開了”,“蟲子”,操著嫻熟的“鄉(xiāng)音”嘮叨著“家?!?,“貓頭鷹”,像一個看山的人,偶爾的“叫一聲”,突兀的一聲“狗吠”,村莊輕輕地“翻了個身”,又“掉進了夢鄉(xiāng)里”。這是以“動”襯“靜”,呈現(xiàn)出林區(qū)夏日夜晚的溫馨、甜美;《獻詩》是“大地用秋風寫下的遺囑”,詩人似乎沿襲自古“士悲秋”的“路徑”,秋風的蕭瑟、肅殺改變了他在“春”與“夏”熱鬧、溫馨的格調,奠定了全詩悲愴的基調。實際上,詩人只是借“秋”的悲涼,抒寫一份“用卷刃的刀鋒清點”的“疼痛與悔恨”,緬懷和思念“孤獨的靈魂”的“配偶”,“抱起自己的骨頭”,“去往天堂的路”。安瀾的秋之悲愴,凸顯的是一種孤寂、徹骨的感傷情懷,因此,在這里,“秋風”成為一種象征化的情態(tài),同時也是命運之潮大波大瀾的感受。因此,安瀾的這組詩不是淺表性的流瀉,詩人在季節(jié)更迭,自然的轉換中,表現(xiàn)出對生命蛻變的理性沉思。
培根說:“詩歌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因為它能振奮起人的精神?!蹦前矠懙脑姷纳衿媪α吭醋院翁??邢海珍在《安瀾的故鄉(xiāng)情結與愛的精神向度》一文中已明確指出:“他熱愛詩歌,熱愛腳下的土地,心無雜念地把自己的深情寫在白紙上,寫成了憂傷、純凈和富有感染力的詩歌。”詩人安瀾在《墓志銘》中掏出心窩,呼喚真善美:“我的泰山,是爹給的骨頭/我的大地,是娘給的泥肉/養(yǎng)育我的是血脈和五谷/生在,謊言和謊言推杯換盞/卑鄙和卑鄙勾肩搭背的時代/只供奉人間的真情一碗/分辨善惡的淚水兩行/卒后,不仇恨也不熱愛/流落地獄/還是漂泊天堂”也正因為如此,安瀾的詩給我們以情感層面與生命體驗層面的沖擊與震動。
組詩《用一生在生活里小坐》,最大的特點是構思精巧,格局闊大,每首詩歌,集“四時”,匯“一生”,詩意棲居,自成一路。詩人從日常生活經驗的角度來抒寫文本的意義,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重新對這一經驗加以審視,意蘊深遠雄厚,筆力質樸剛健,給人以明朗、粗獷、豪放、恣肆和蒼涼感。
安瀾擅用詞,對詞匯的巧妙、精彩使用,使詩歌獲得意想不到的“詩意”“詩味”和“詩性”。詩人孫文波在《生活:解釋的背景》中說:“我關注的是即時的‘詩意的構成,以及對詩歌詞匯的擴展。我甚至認為:一個有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如果做不到在他的寫作中使用過去被判定為沒有詩意的詞匯,那么,他的寫作多多少少應該看作是不成功的?!卑矠懙脑姼鑴?chuàng)作無疑是成功的。詩人尤擅用動詞,可見詩人在語言的錘煉功夫上的獨道之處。安瀾與現(xiàn)代著名詩人臧克家有一拼,臧克家就擅于用動詞,他的名作《老馬》,神奇巧妙地運用了“扣”“垂下”“咽”“飄”等動詞,通過一匹老馬,寫出了對生活的堅忍態(tài)度和舊中國苦難農民的象征。早在1939年,艾青在《詩論》中就提出:“詩是藝術的語言——最高的語言,純粹的語言?!比绻姷恼Z言缺乏詩性,則算不上純粹的詩。我曾讀過一位華裔詩人寫的《林則徐》一詩:“聽說當年/在東莞虎門和廣州/你曾銷毀大批鴉片/還打退英軍的武裝挑釁/真是大快人心”,最能激發(fā)民族情感的主題,因為缺少“詩性”,被一句句“實在”的大白話給“消解”。安瀾則不然,他與大師臧克家一樣,都與語言搏斗,化腐朽為神奇,而且都“煉”的大膽、開放和出人意外。他不僅煉動詞,間或將名詞、形容詞動詞化,比如,《月夜》中,“在歷史的深處取出疼痛的刀子/多少逝去的歲月紛紛地回來/用一只假想的酒杯/一一和不死的靈魂碰杯/人間的蒼茫/一個緊接著一個——”《夏夜》更將靜態(tài)美轉化為動態(tài)美。安瀾對詩歌意象非?;钴S又非常獨特的感覺與感悟,使詩歌語言富有張力,因此,組詩《用一生在生活里小坐》既具有情感意蘊,又具有“詩性”,與單純咬文嚼字、無病呻吟者不可同日而語。
算來,安瀾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30年了,從編多年,眼下的日子也過得很隨性。但是,作為60后的他,身上有很多那個年代的標簽:售貨員、鍋爐工、下崗、雜工、開小飯館……無論前路多坎坷,他都能咬緊牙關、直面苦難,腳踏熱土,詩意地再現(xiàn)生活,終于以自己的才華獲取文聯(lián)責編的職位。詩者,即歌者,他以內心的痛楚與堅強以及不可示人的內心密碼,詩性地詮釋了堅忍與拼搏的內涵。
為安瀾寫完這篇詩評時,接近子夜,很多人已在漫長的冬夜里鼾鼾入夢。我忽然想起湘版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董事長,著名作家肖堅強的話:“詩人總是走著、醒著做夢的一群?!痹谶@個網(wǎng)絡信息工業(yè)化的時代,詩歌逐漸走向邊緣,然而,我想欣喜地告訴讀者的是,詩人安瀾正是懷揣夢想,詩性地生活的那“一群”中的“一個”,他“用一生在生活里小坐”,使詩歌依舊保持著崇高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