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后，我們為什么還愛看《牡丹亭》？

海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非情之至也。”四百年前，憑借一部《牡丹亭》，湯顯祖奠定了自己在文壇的地位，后人甚至將他與西方頂尖的戲劇大師比肩，稱其為“東方的莎士比亞”。

《牡丹亭》不僅是愛情傳奇，49歲離開官場的湯顯祖自云：“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這本書寫盡了他對生活的理解。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此種境地，才是《牡丹亭》中最苦處。

四百年后的《牡丹亭》：

“毫無疑問已經是一部世界性的著名戲劇”

明萬歷四十四年丙辰（1616）六月十六日（公歷7月29日），湯顯祖逝世，迄今恰為四百周年。更巧的是，英國的莎士比亞與西班牙的塞萬提斯也于同一年逝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醒世界，要緬懷這三大文豪。對于中國人來說，“湯顯祖熱”就成了順理成章之事。

那四百年前湯顯祖的《牡丹亭》，到底講了個什么故事呢？

南宋時期，富家小姐杜麗娘春游花園，夢見窮書生柳夢梅，醒來后卻找不到他，于是傷春而亡，死前留下了美美的自畫像一幅。亂世中，柳夢梅碰巧撿到了杜麗娘生前的畫像。人鬼幽會，兩情相悅，柳夢梅幫助杜麗娘起死回生，又經歷了重重考驗，考取功名。兩人沖破陰陽之界和麗娘父親的反對，終成眷屬。

寫愛情，若只是拘泥于男女之間的小打小鬧分分合合，顯得太過小家子氣，但湯大師筆下的愛情，跨越夢境與真實，生命與死亡，前世與今生，湯顯祖通過杜麗娘等角色的塑造，努力沖破那道秘而不宣的少女情懷，在當時可謂一種巨大的進步。

木心先生稱之為中國古代女子的“維特之煩惱”，因為很多中國古代女子看完杜麗娘的“情不知所起”，而又毫無邏輯的“一往情深”，傷心而死。《牡丹亭》閱讀史上最負有盛名的故事，憑借一首詩千古流傳。廣陵曾有一個名叫馮小青的女子，在閱讀《牡丹亭》之后，感于身世，氣絕而亡。臨終前所作絕命詩云：“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夜讀《牡丹亭》。人間自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當然，《牡丹亭》不僅是愛情傳奇，49歲離開官場的湯顯祖自云：“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這本書寫盡了他對生活的理解。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此種境地，才是《牡丹亭》中最苦處。

“毫無疑問，《牡丹亭》已經是一部世界性的著名戲劇。”《湯顯祖研究叢刊》主編、上海戲劇學院教授葉長海表示，近年來，湯顯祖戲劇不再只是文本傳播，更是頻頻在舞臺上走向國際。他經常看到，舞臺上打著英文字幕，外國觀眾體會著臺詞的詩意，陶醉其中。

2004年，臺灣作家白先勇打造的“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首演。之后，上海昆劇團的《牡丹亭》從上海演到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美國，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更是巡回世界演出。在葉長海看來，湯顯祖作品有很強的現代性，這是其作品成為經典的根本原因。

“解碼”湯顯祖：他有一個復雜而本真的靈魂

一直以來，對湯顯祖歷史地位的評價可謂駁雜——清初修史者只看到他在政治上的清流角色，20世紀的人只強調他在戲曲上的成就，甚至只討論《牡丹亭》，倒是明末的學者文人理解較為全面，對他政治生涯的取舍表示欽佩，對其在戲曲上的成就充分肯定，還贊賞他在詩文方面的見解。

實際上，真實的湯顯祖，遠不止一部《牡丹亭》可以概括，他有一個復雜而本真的靈魂。

湯顯祖出身于江西臨川的書香門第，從小接受的教育，既有儒家的先憂后樂、經世濟民的入世精神，也有家庭信仰道家明哲葆真、不為人先的超脫心態。

他十四歲（虛歲）就考上秀才，十八歲因病沒能參加鄉試，到二十一歲考上舉人，以文章博學而聲名鵲起。當時人鄒迪光寫湯顯祖傳，就說：“庚午（1570）舉于鄉，年猶弱冠耳。見者益復嘖嘖曰，此兒汗血，可致千里，非僅僅蹀躞康莊者也。彼其時于古文詞而外，能精樂府歌行五七言詩，諸史百家而外，通天官、地理、醫藥、卜筮、河籍、墨、兵、神經、怪牒諸書矣。公雖一孝廉，而名播天壤，海內人以得見湯義仍為幸。”

雖然沒能連捷成為進士，他已經在家鄉刊印了第一本詩集《紅泉逸草》，聲名遠播。之后受到首輔張居正的青睞，想把他與同學好友沈懋學納入自己門下，卻沒想到遭到湯顯祖的拒絕。之后六年蹉跎的經驗教訓，并未改變湯顯祖耿直狷介的個性，反倒加強了他對官場蠅營狗茍的厭惡，他隱身南京，專心寫作詩歌與戲曲。

快50歲的時候，湯顯祖創作完《牡丹亭》，在玉茗堂公開演出。臨川城內，萬人空巷，家傳戶誦，幾令《西廂記》減價。湯顯祖又接連寫了《南柯記》《邯鄲記》，并把他早期寫的《紫簫記》改成《紫釵記》，完成了他的“臨川四夢”。

1606年，《臨川四夢》收入其《玉茗堂文集》，在南京正式出版。同時代人評價這四部劇作：《紫釵記》《牡丹亭》以情，《南柯記》以幻，《邯鄲記》因情入道，即幻悟真。

寫完“四夢”，湯顯祖再未寫出新的傳奇，此后十年，他的人生導師羅汝芳、李贄，好友屠隆、真可和尚，或病死，或在獄中自殺，或窮困死。十年后，世上空驚故人少，集中唯覺祭文多。一個沒有了“情”的世界，他不再留戀。

一個塵世之愛的歌唱者，把世事當成夢境來寫，力圖給人生以宗教式的了結。這或許是出于對時代的失望，或許與一心要拉他入空門的朋友真可和尚有關，但更可能這虛無感與生俱來，他一直在探索靈境，“惟情盡，可以不壞虛空”，如同他二十歲時評價自己，“終為水云心”。

“對話”莎士比亞：

他們代表不同的文化現實

憑借一部《牡丹亭》，湯顯祖奠定了自己在文壇的地位，后人甚至稱其為“東方的莎士比亞”。湯顯祖和莎士比亞是兩位同時期的世界級大師，一個是中國古典戲劇作家、一個是西方頂尖的戲劇大師，他們代表了不同的文化現實。

有人把莎士比亞的文學成就歸因于他不像湯顯祖出身于書香門第，因此不受功名所累。事實上英格蘭自12世紀就簽訂了《大憲章》，自由的觀念已經輻射至凡夫俗子，在莎士比亞生活的時代，資本主義已得到大力發展，與資本主義經濟伴生的文化批判與戲劇消遣開始興盛。作為一個手套匠的兒子，莎士比亞到倫敦自由謀生，并把戲劇創作作為職業，最后通過寫作成為顯貴。

湯顯祖比莎士比亞早出生14年，當時中國正處于封建專制極權時期，政治與文化都十分壓抑，盡管湯顯祖出身于書香門第，但他們卻無法以文學躋身于高等級階層，只能報考功名走仕途。據《明史》記載，他在太常寺任禮部主事期間，因向萬歷建言開罪了皇上，被貶，做了幾年小縣官，后來索性在家蝸居20年創作了轟動京華的《牡丹亭》，他一生只寫了5部戲劇，比之莎士比亞的海量作品，算是惜墨如金。

湯顯祖作品的主題，其實涉及作為一個人要追求怎樣的理想。如果人生就是一場夢，我們如何保持對理想的執著？他自己的人生，無論被貶謫，或被剝奪所有名分，都堅持了下來，他始終強調個人的生命選擇，通過寄情山水或者以唯美愛情來遠離現實糾纏。

“良辰美景奈何天”，讀到《驚夢》中杜麗娘魂兮歸來的感慨，很多“思春”的人都會垂淚。“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愛情總是一種神圣而又不可捉摸的情感，素不相識的兩人因緣際會，連接成人生中最親密的關系之一，而且背后竟無邏輯可尋，千百年來成為永恒的探討話題。

同樣是根據歷史題材、民間故事、神話傳說等創作的戲劇《哈姆雷特》《麥克白》等，莎士比亞則是穿透時間、地域，成為對人性的拷問和對人間善惡與普遍正義的思考。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這是《哈姆雷特》帶給我們的思考。《麥克白》則是對絕對權力與欲望的反思，麥克白是一位英雄，但因為被權力欲望的引誘而一步步走向毀滅。他謀殺了君王，然后又殺死了他的權臣，最后在人性的拷問下走向癲狂。莎士比亞透過歷史正視了我們的生存、人性的黑暗與殘酷現實，所以他的戲劇是近現代的，而不是古典浪漫主義戲劇，盡管充滿了英雄正義與復仇，但對善惡、人性的批判要超過他對理想、秩序、愛情等抽象事物的維護。

可以說，不同的文化追求與政治背景造就了他們不同的戲劇成就和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