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許多信息都可以把我的視線引向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比如我正在讀畫家霍克尼的訪談錄,他提到一幅實驗性的畫作:《科比〈仿荷加斯〉有用的知識》。他說,這是他用反透視法畫的第一幅畫,反透視法的關鍵是它與你本人的關系更為密切。在畫作中,遠處山頂上的一個男人正在抽煙,而在前景樓房窗戶里探身出來的一位婦人正端出點燃的蠟燭,這讓人產生錯覺,似乎她正在為山頂上的男人點煙。如果你稍稍留意,那個男人的身高居然超過了山的高度,于是,我想起《追憶似水年華》中像魔獸一樣盤踞在時空里的小說人物,以及相似的諷刺意味。
在《追憶似水年華》中,你會感覺到這種漂移不定的錯位和不停變化的高度,一次睡眠和另一次睡眠,一次拜訪與另一次拜訪,就像行走在高低不平、角度不同的山路上。而且,在作者建造的綿延時空里,任何事物都有不止一次的變形,因為欲望、角度、視野的不同,這些熟悉的景物和人物像萬花筒一樣置身奇異的哈哈鏡中:斯萬,一會兒被我的親人看不起,認為只是一個過分客氣的鄰居,一會兒又變身為出入親王等人府邸的貴客。等“我”喜歡上他的女兒時,他又扮演了另一個奇特的身份。作為讀者,我第一次發現自己不是置身畫外,而是置身畫內,在重重疊疊的畫作內部,人物和事件開辟出各自的地盤,各自有自己獨立的透視范圍,就像身處天上不同的星座一樣。
而我多年來數次對《追憶似水年華》的閱讀(只有最后一次完全讀完),以及閱讀之時的生活處境,似乎也依次被裹挾進這些畫面的附錄里,或者它們也正成為畫作的一部分。每次我拿起《追憶似水年華》,伴隨著文字和意境,背后隱隱升起被埋沒的我的生活。
1995年,我在一個小城市里讀書,我的外國文學武躍速老師剛剛在課堂上講了普魯斯特和他的《追憶似水年華》。次日中午我在城市里逛書店,正在一家非常小的書店里瀏覽,這時,一位店員拿出一套書,正要將它放在書柜的最下層,差不多就是下意識的靈光一現,我覺得這就是老師提到的《追憶似水年華》。買到書回到學校教室,我立即開始了閱讀,我如同非常貿然地走進一個始料未及的世界。當時,我只是一個貧窮的學生,擁有一個完全未知、非常茫然的未來。果然,畢業后,我回到偏僻村莊,回到我們全家居住的溝壑里,由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好滯留在家中干活。在那里,我繼續讀《追憶似水年華》,在非常辛苦的拉沙間隙,我用變得粗大、有了老繭的手指翻開書頁,有時會有沙粒刷拉一聲掉進書頁中間,我并沒有因為那是一個富麗堂皇的世界而排斥它,我覺得普魯斯特正在寫我,他的愛情可以置換為我的愛情,他的嫉妒可以置換為我的嫉妒,他對記憶的發現也帶來我的發現。性格暴烈的父親在我的周圍走來走去,而我的化身正坐在親王夫人的沙龍里,那里正有一種曖昧的氣息在蔓延。等我后來獨自到都市里漂泊,差不多孤立無援的時候,我又開始重新閱讀它,這時,在溝壑里的艱苦生活也活躍在文字周圍,就像我暴烈的父親依然在我的周圍走來走去一樣。就這樣,屢次的閱讀都氤氳著對過去的回憶。此后的多次閱讀也見證了我的屢次窘迫、屢次感情事件,以及我的婚姻和我的女兒。最后一次,差不多兩三年前,我終于完整讀完了它,那種感覺就像我幾乎全部的生活突然有了結尾,這是我坐在溝壑里沒有抵達的,也是我在都市漂泊時沒有來得及涉及的。這時,我覺得自己的生活終于包裹、交融在這部小說之中,并被藝術地套上了封底。
有時我甚至認為,自己像是普魯斯特的同胞兄弟,我們共同存活在《追憶似水年華》之中。這似乎是我閱讀其他的書籍時無法做到的。《追憶似水年華》直譯為《尋找失去的時間》,它是對記憶法則的一次深度模擬,它想捕獲的是一個人自我意義上的過去,記憶法則只是一種隱秘的手段,它誘捕我們進入一個完滿的世界,它浸滿了時間的液體,在時間的羊水中,完整的、神秘的、多義的自我憑借“記憶”重整了這個散亂的世界,使它終于能夠作為一個宏偉的形體,忽遠忽近地圍繞著教堂,圍繞著一段樂曲,圍繞著幾幅畫作,圍繞著小說中的文學, 圍繞著幾樹山楂花,圍繞著地名,全面鋪展開時空中的記憶魔獸。而教堂、樂曲、畫作、文學、山楂花、地名等等,在時間中差不多都是一回事,教堂蘊含著樂曲,樂曲蘊含著畫作,山楂花蘊含著一切,這些標志性的關鍵之物將圍繞它們的復雜人世和畸形人性融為一體。“我”的自我、斯萬的自我、夏呂斯的自我,其實都是作者自我的外延或者更真實的自我,他們三個像是孿生子,共同在時間中浮游,并延伸和擴展到小說中的整個意義世界。作者努力尋找回的時間,其實就是一個完整的自我世界,它模擬了一個人全部的記憶和深度。作為旁觀者,我對這個世界的閱讀,難道不是拷貝了一個人的完整自我,以至于我不得不成為他的同胞兄弟。它是如此完整,以至于我的生活無法真正插足其中,只能作為附錄、注解和回音,成為它的衍生部分。
等我嘗試著創作的時候,小說中那個有此想法的主人公似乎也附身于我,他的焦慮也是我的焦慮。我順著他喜好的視線閱讀羅斯金的《現代畫家》《建筑的七盞明燈》等等,有時我總覺得不是我在看,是普魯斯特在看。我看他推崇的福樓拜的《情感教育》,我似乎也很快洞悉了他對《情感教育》的吸收,“我”對已婚美婦的向往與失望,“我”與親密朋友的交往與疏遠,這在他的作品中都有某種回音,法國大革命的戰亂情景與《追憶似水年華》中一戰的轟炸之間,似乎也有某種曖昧的聯系……
這使我聯想起文章開頭時的那幅畫作,那個站在山頂,跟山一樣高的綠色巨人,就像真正的普魯斯特,那個探身出去的端著蠟燭的人,更像象征意義上的我,我的蠟燭之火永遠無法抵達普魯斯特的煙管,盡管他像山一樣高,盡管我覺得與他有無限的聯系,但我只是因為非常偶然地遭遇了《追憶似水年華》,并在象征意義上竊取了他的自我,以至于我總覺得他就在我身上,讓我覺得自己隨時都可以用蠟燭之火點燃他的煙管。
當然,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微妙的諷刺,就像《追憶似水年華》的完滿世界對我凌亂、枯燥的生活所產生的一種隱隱的、長久的、高人一等的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