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檢察官張飚為什么更忙了？

李蒙

今年3月26日是張輝張高平案平反三周年的日子，黨的十八大之后新一輪冤假錯案的平反糾正，是從浙江張輝張高平案開始的。而張輝張高平案的再審啟動，與新疆石河子市人民檢察院監獄駐所檢察官張飚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因為此案，張飚收獲了巨大的榮譽，先后被最高人民檢察院、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授予全國“模范檢察官”、全區“優秀共產黨員”榮譽稱號，入選中央電視臺年度“十大法治人物”，也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民檢察院目粵為“特約檢察員”。

在收獲榮譽的同時，張飚被社會各級組織和廣大群眾關注，收到全國各地群眾不同類型的求助來信、來電及來訪。從中，他深切地感受到，人民群眾渴望得到法律的公平公正，追求法律公平正義的愿望十分強烈。這反映出人民群眾對我們的黨、對我們的國家、對我們的法律充滿著希望，也是對我們檢察機關充滿著信任。

2016年春節前夕，本社記者接到了張飚的手機短信。他說：“我看了2015年第35期《民主與法制》的《平反冤案這三年》專題報道，想向你們反映溝通幾起比較典型的重大疑似冤錯案例。第一個是陜西省鳳翔縣付存緒奸殺幼女案，付存緒自1979年被公安機關認為有重大嫌疑，在當地看守所羈押12年，腳鐐磨損換了三次，到1991年年底才被判死緩，直到2008年刑滿釋放后不停申訴，都沒有結果，2013年通過媒體向我求助。第二個是新疆伊犁周遠故意傷害侮辱婦女案，從1997年到2012年，新疆高級人民法院從裁定死緩、無期到有期徒刑十五年，歷經四次一審，三次二審，三次再審，有疑似真兇出現，但周遠始終沒有確定無罪。第三個是新疆庫爾勒李建功殺人案，2007年：一，二審均判死緩，本人不服一直申訴。2010年，一人稱該案另有真兇，他曾現場目擊，并向有關部門反映。李建功的家人向我求助。我希望你們能對這三個案件給予關注，并希望聯系。”

接到張飚的短信后，本社十分重視，與張飚多次溝通，通過調查采訪，對案情有了基本的了解。同時，張飚又講了更多的群眾向他反映的案件。

付存緒案：羈押12年才審理，現場足跡疑點很大

1979年12月20日晚7時許，在陜西省鳳翔縣柳村鎮干河村發生了一起奸淫幼女致人死亡案件。此案長達半年多未偵破，直到1980年6月，該村村民付存緒進入了警方的視線。據付存緒回憶，他被鳳翔縣公安局柳林派出所民警馬某、薛某等人先是帶到村民韓某家中審訊了4天，其間遭受了極為殘酷的刑訊逼供；6月8日，他又被帶到鳳翔縣收容站，繼續被刑訊逼供，終于屈打成招。而判決書顯示，付存緒7月4日被刑事拘留，8日被逮捕。

付存緒回憶的刑訊逼供的情節非常罕見，令人震驚，包括拳打腳踢、皮帶抽打、抓頭撞墻、麻繩捆綁、小凳子砸，從6月4日起直到招供，其間一直不能睡覺。“一個警察跳起來一腳將我踏倒在地，在我襠里猛踢一腳，我幾分鐘內沒有了呼吸。又用麻繩將我的雙臂捆綁，背在他背上然后摔倒在地，使得我大小便失禁半年。”“還用木凳砸我的腳趾，我的左腳趾骨被砸骨折，幾個月無法正常走路。”“讓我背口供，一句對不上就猛打。”

1980年10月9日，有兩位辦案人員書面證明，在案件預審期間，有一名警察曾打過付存緒一拳。

從1980年7月至1991年12月，付存緒一直被關押在鳳翔縣看守所長達12年之久，遲遲沒有進行審理，僅僅腳鐐就因磨損更換了三次。1991年12月6日，此案終于一審開庭。為什么羈押這么長時間卻不進行審理？司法機關沒有合理解釋。1992年4月，付存緒被送到渭南監獄服刑。雖一審，二審認定其犯有奸淫幼女罪判處死刑緩期執行，但付存緒一直不服提出上訴，申訴，2006年4月被假釋，2008年刑滿，他一直沒有放棄向司法部門申訴的權利。

此案的特點是，除了付存緒的口供，沒有直接證明付存緒作案的物證。雖有六七位證人的證言，但均系間接證據，且與付存緒沒有直接關聯，證言內容還相互矛盾。如有的說作案人身高1米60，而付存緒身高1米72；作案人是個瘦子，而付存緒不瘦；作案人有點兒駝背。而付存緒不駝背……

沈陽市公安局刑事科學鑒定書證實，死者陰道分泌物屬非分泌型，付存緒的唾液檢驗也是非分泌型。但付存緒說，現實生活中屬非分泌型的人比比皆是。不只他一人，這個科學技術鑒定書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

而張飚注意到，公安機關對作案現場的遺留足跡并未提取，也未與付存緒的腳大小進行比較。案發現場勘查筆錄顯示，“從社隊公路向地內有一行負重足跡，足跡長27厘米”。而付存緒不穿鞋光著腳的赤足長度就達到27厘米，如果穿鞋，按照常理肯定大于27厘米。如果現場勘查無誤，遺留足跡應該不是付存緒的。對此，公安機關并未作出合理解釋和排除。

周遠案：疑似真兇出現，再審后仍被判刑

從1991年起，新疆伊寧市不斷發生怪事，有人潛入居民家中或者學校宿合，趁女性熟睡時用剪刀剪破內褲，持利器刺傷女性下體，連續多年，警方一直未破案，累積案件達幾十起。1997年5月17日晚11時，27歲的青年周遠被警方從家中帶走。帶走他的前一天，伊寧市第三中學女生宿合再次發生女生被捅傷下體事件，周遠被警方認為有重大嫌疑。

周遠稱，他在伊寧市公安局刑警隊遭受了嚴重的刑訊逼供，被上“大背銬”，被用老式電話機電擊身體敏感部位，始終無法睡覺，5月19日晚上終于屈打成招，到21日晚，他總共承認了38起傷害威脅婦女的案件，在警察畫草圖反復“指導”后，交代了“作案”過程。

從1998年8月到2000年11月，周遠案先后被新疆高院和伊犁中院兩次發回重審，伊犁地區中級法院兩次判處周遠死緩、一次無期。發回重審的理由均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但在沒有實質性的新證據的情況下，新疆高院終審仍判處周遠無期徒刑。

蹊蹺的是，周遠案一審期間，一個名叫“霍勇”的人被抓獲歸案，他供認的作案手段、作案對象與周遠案極其相似。《伊犁晚報》曾報道，霍勇落網后交代了從1991年至1998年共作案34起，其中盜竊罪21起、侮辱傷害婦女案12起。侮辱傷害婦女致死案1起。而在后來的判決中，霍勇只被認定了從1996年春到1998年8月間的6起侵害女性罪行，周遠則被認定犯下了從1994年到1997年5月間的7起罪行，之后兩次改判又先后認定為5起和兩起。

1999年，霍勇被判處死刑，他未上訴，很快被執行槍決。而周遠及其父母不斷申訴，父親死在了申訴的路上。2011年3月，周遠案由新疆高院啟動再審程序。12月13日，新疆高院改判周遠有期徒刑15年。此時，周遠服刑已14年多。2012年5月，周遠刑滿釋放。之后，周遠母子仍不停申訴。2013年6月，最高法院指令新疆高院復查該案，新疆自治區檢察院也啟動了復查，但一直沒有結果。

周遠及其母李碧貞等人始終認為，霍勇才是周遠案真兇。周遠案除了口供。沒有確切的證據，而霍勇案則起獲了大量作案工具。據周遠姐姐回憶，周遠案在伊犁中院第二次開庭審理期間，公訴人宣讀起訴書時，十幾次將“周遠”的名字念成“霍勇”，被律師當庭指出。周遠姐姐認為，公訴人故意讀錯被告人的名字，是以這種非常特殊的方式向世人昭示此案的真兇。

而更為蹊蹺的是，周遠案的疑似真兇除了霍勇外，可能還另有其人。1997年6月11日，伊寧市“餃子王”飯館的女服務員陳某曾被一名歹徒用匕首捅傷下體。其作案手法、受害人陳述與周遠案極為相似。1999年6月，馬某因涉嫌盜竊被伊寧市警方抓捕。審訊中，馬某的同伙供出馬某曾捅傷過一個女服務員下體，馬某也承認陳某是他捅傷。后來，馬某又當庭推翻這一供狀。周遠案的真兇是否是馬某呢？也讓人遐想。

而可以肯定的事實是，周遠被抓后，伊寧市仍繼續發生女性下體被捅傷的案件。而霍勇、馬某被抓后，這類案件就不再發生。

李建功案：殺人拋尸缺乏證據，有人另外檢舉“真兇”

2007年12月3日上午，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二師二十九團水泥廠東側的公共廁所糞池內出現一具尸體，后經警方調查證實死者是附近居民曹菊英，被害時已經是個老太太。12月8日下午，曹菊英的鄰居李建功被帶到派出所，從此失去自由。據李建功回憶，他被輪番審訊吊打，強行按手印，第四天被送到看守所，手腳朝天吊起來打，警察輪番刑訊逼供，甚至被強迫喝尿、舔地上臟東西。受刑不過，且不能睡覺，李建功最后承認是自己殺人藏尸。

2008年7月，李建功被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二師中級法院判處死緩。李建功上訴后又撤回上訴，原公訴機關第二師檢察分院提出抗訴，被新疆自治區檢察院認為抗訴不當，撤回抗訴。2008年11月，新疆高院復核終結此案，維持一審判決。

判決書認定的犯罪事實是：2007年12月1日下午4時，李建功因瑣事與曹菊英發生爭吵，爭執中用木棍擊打被害人頭部數下，被害人當即昏倒在地。李建功恐被曹菊英的五個兒子報復，遂將曹口鼻用透明膠帶貼住，造成被害人因機械性窒息死亡。當晚8時許，將被害人尸體沉入水泥廠廁所糞池。

此案除了李建功的口供外嚴重缺乏能認定是李建功作案的客觀證據，僅有李建功的女兒李某的一份證詞，但李某時年只有12歲，且被偵查機關帶到賓館近一周，作筆錄時無成年監護人在場，事后本人也推翻了證詞。而在殺人現場和多處藏尸地點，沒有提取到李建功的任何指紋、腳印和DNA物質。

2009年10月，死者曹菊英的另—位鄰居張小軍（因本人要求在翻案前不公開其真實姓名，本文使用化名）因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7個月，2010年1月開始在新疆巴音郭楞監獄服刑。在服刑期間，他多次向監區領導及民警檢舉，稱李建功案另有真兇，而自己則是多次看到過真兇的現場目擊者。

張小軍稱，2007年11月20日到28日之間的某一天（他覺得最有可能是25日），大約晚上8時，他到自家屋后中心路東側的旱廁解手，碰到曹菊英從旱廁里出來，兩人寒暄后曹回家。在他上廁所蹲了一刻鐘左右的時候，就聽到外面有人喊“救命”。他提起褲子向外跑，跑到廁所外面時“救命”的喊叫聲消失了。當他經過曹菊英家時，聽到了屋內的異響和開門聲，看到15米外一個人從曹菊英家出來，他看清了是個熟人，此人即是后來他認定的殺人真兇。

回家后，張小軍一直覺得此事很怪，夜里12時許，他睡不著，起來走出家門，再次來到曹菊英家院門外。突然，他聽到屋內有動靜，急忙藏身柴垛旁。幾分鐘后，曹菊英家的房門被打開，殺人真兇夾著包東西出來，向南慌張跑去。張小軍尾隨其后，看到他將那包東西丟入一條水渠內，然后返回曹菊英家。幾分鐘后，此人扛著一個人出來，張小軍看清是曹菊英，已經是一具尸體了。這個人將曹菊英的尸體拋入糞池，再次返回曹菊英家。張小軍返回自己家中，由于兩家挨得很近，墻壁不隔音，他還聽見了殺人真兇在曹菊英家掃地的聲音。

當時，張小軍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未報案，幾天后因事去了外地。一個月后等他返回家中，李建功已經因涉案被警方抓起來了。張小軍曾經打過匿名電話，寫過匿名信，試圖告訴警方真相。但都石沉大海，沒有回音。直到因犯罪被判刑后，他才開始實名檢舉此事至今。

如何將平反冤假錯案推向深入

上述三起疑似冤案中，付存緒案曾向陜西省寶雞市中級法院申訴，2015年7月，寶雞中院駁回申訴。張飚曾向陜西省檢察院反映此案，尚無回音。

張飚曾就周遠案向最高檢反映，最高檢表示，對周遠案非常關注。周遠案的申訴代理律師王興告知本社記者，最高法院在2013年指令新疆高院復查周遠案，現已經復查兩年多，還沒有進一步的進展，新疆高院審監庭的辦案人員多次與他溝通，表示他們對周遠案非常重視，多次向最高法院請示，最高法院也給予了具體指導。但何時給出結論，不得而知。

李建功一案，第二師法院駁回過申訴。張飚向兵團檢察院反映過此案，兵團檢察院表示正在考慮是否啟動復查。

除了上述三起重大疑似冤案外，張飚還向記者講述了另外幾起案子。其中，遼寧省沈陽大學一位88歲的離休干部張杰彬來信向他反映，張杰彬1946年參加革命工作，1949年1月入黨，1951年被評為全省第一屆先進工作者，并任單位團委書記，1953年肅反運動中被告發有通敵行為，被撤職接受組織調查，組織查了幾年也沒查出結果，讓她重新工作直到離休。該同志一直期盼組織能給予答復，證明她是清白的，故多年來不停地上訪申訴，至今也未停止。

浙江省安吉縣良明鎮溪港村農民朱愛銀向張飚反映，1999年2月，朱愛銀因一起交通肇事造成肢體三級傷殘，經當地法院審理不服判決多次上訪申訴，2006年10月在北京上訪時被確定犯有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被浙江省湖州市勞動教育管理委員會強制勞動教養一年。她是肢體殘疾人（有殘疾證），執行機關存在有違反當時執行的《勞動教養管理工作執行細則》中的“對喪失勞動能力者不予收容”的規定，故一直不停上訪申訴。

此類人民群眾來信上訪申訴所反映的問題還有很多，針對人民群眾的上訪申訴，張飚向有關部門建議：1.能否研究制定出對歷史上及改革開放后所發生的確有冤錯的案件的解決方式和政策法規，努力做到“不推、不拖、不哄、不騙”。2.能否對人民群眾反映問題最多、反映問題最突出的省、市、縣進行試點，開展專項解決，發揮地方專業部門解決上訪申訴疑難案件的能力，把問題解決在當地。3.能否對公、檢、法、司等政法各機關派駐中央巡視組，特別是對政法隊伍中存在的“司法腐敗”開展專項清理，以此推動各有關部門因“司法不公”所造成的冤錯案件的糾正進程和清正廉潔的隊伍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