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嬋
設計的度與風度
——李少波訪談錄
○孫嬋

李少波
1972年生,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博士,北京大學中國文字設計與研究中心學術委員,國家公派丹麥設計學院訪問學者,方正字庫和華文字庫設計顧問,湖南省設計藝術家協會副主席。
曾獲中國設計藝術大展全場大獎、日本Morisawa國際字體設計評審委員獎、歐洲Sappi&Hannoart年度形象國際競標第一名、世界設計大會中國設計工作坊成就獎等60余項國內外專業獎勵,其作品被多家海內外博物館收藏,成績斐然。
作為一名出色的設計師,李少波根植傳統,又兼具世界眼光,呈現出新一代設計師的氣質和風度。作為一名領導型學者,他沉穩從容,又開拓創新,不乏公共知識分子的情懷與修養。近日,在岳麓山下的“藝術高地”名師工作室里,分享了他對設計和教育的洞察和思考。
孫嬋(以下簡稱“孫”):請您談談您的設計之道。
李少波(以下簡稱“李”):我比較偏向簡潔的設計,在傳達信息意象的同時留給觀者足夠的遐想空間;幾年前我整理作品,找出念培訓班時第一張設計作業,那是以馬為主題的一套火花設計,黑底畫面中只出現了火焰般的馬鬃和尾巴部分,馬的頭、身、腳等全部都省略掉了,非常簡潔,你看從接觸設計開始我的路子就已經很清晰了。
設計作品會體現設計師的審美取向及藝術趣味。我喜歡傳統的設計智慧以及審美,喜歡我們的畫、書、文、哲,這些某種層面上與設計相近互通。中國的設計哲學,基于深層次的人文關懷,是一門既追求設計風格的整體性,又兼具微妙細節變化的注重設計作品與人文環境和諧關系的哲學,這是富有智慧的“度”在今天尤其珍貴。但我不沉迷于傳統,我同樣喜歡西方審美中凸現的理性精神,重視對象內在的邏輯秩序與科學。中西方文化不同,審美也有不同,雖然呈現的形態各異,但仍然有很多相同之處,例如,我剛從丹麥回來時在北京花家地的“宜家”看到人擠人的熱鬧場景,覺得很震驚,看到一家老小在里面睡覺、吃飯、閑逛購物,可以感受到他們是真的喜歡這個品牌,不僅是產品、還有環境、服務,是真心的認同,甚至遠遠超過它在本國的認同程度。想想地球兩端的文化居然那么輕易地就融匯在一起,正說明了文化的相同性。文化的交匯需要相互以包容的態度來對待,作品要能夠完美的結合中西藝術之長,在我看來,做“減法”比“加法”要高明,用樸素形式語言精準地傳達美的信息,在簡潔的畫面之中包含豐富的內涵,形成巨大的張力,是我所追求的境地。
早期我的作品偏傳統,隨著對中國文化精神更深入地理解,傳統視覺符號不再是我設計時采用的主要表達形式。我不斷打破自身舊的模式,后來則呈現出更加現代的面貌,追求設計語言的多元性,探索獲取更大的設計自由。其中兼有東方與西方的意味,而這種變化,進一步強化了我作品簡潔的語言風格,我認同密斯“少即是多”的現代主義思想,但更多是把它當成了一種方法和手段在使用,簡單才是豐富,簡單才能包容。
孫:請談談您的個人成長與學術歷程。
李:我受家庭的影響很大,我爺爺和我外公都是學校的校長,家里很多老師和醫生,父親在政府里做事,很有才華,字寫得很漂亮,母親做醫生,非常敬業嚴格。他們對我的影響一直都在,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影響越來越清晰。我設計的第一套字體,命名為“俊黑體”,就是取了父親名字里的“俊”字,以此作為紀念。
在大學求學期間接觸并喜歡上了設計,專業能力比較突出。每個暑假都在北京、深圳打工,平時也在公司兼職實習。臨近畢業時除了留校還有去待遇優厚的國有廣告單位的選擇,我很猶豫,主要考慮做老師的話太單調,基本上就可以看到幾十年后退休的樣子。也許是受家中的教師職業傳統影響,最終還是成了一名老師。教了兩年書之后,我意識到必須要有更多的實踐才能當好一個設計老師,于是我作出了去當時設計的最前沿陣地深圳鍛煉一段時間的決定。我像其他求職者一樣,坐在人才市場的大屏幕前的地上盯著上面的崗位信息找單位,后來我去應聘時,他們不相信我是大學教師,后來還查看了工作證,他們問你跑出來干什么?我說只是想做點作品回去教書。一年后我積累了兩大紙箱的設計成品,學校也催我回去,公司跟我談條件要我留下來,我說我出來只是想做點作品回去教書用而已,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當時我的基本工資部分是每月一萬元,在當時而言已經非常高了。但學校對我而言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在深圳我收獲了職業生涯的第一個設計大獎——中國設計藝術大展全場大獎。回來幾年后,設計界的對外交流越來越多,我有了出去留學的想法,但外語太差了,幾乎從最簡單的單詞開始,慢慢撿起來,后來我來到丹麥設計學院做訪問學者。很幸運碰到了很多好老師,我的第一個導師在看了我的作品集后,直接帶我去見了系主任,系主任說你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你可以在這里教書。后來的老師還有的幫我引薦雜志社訪問,最終我被介紹給了當時擔任國際平面設計協會主席的麥文·科蘭斯基(Mervyn Kurlansky)當助手。麥文先生是著名的五角形設計公司創始人之一,我每天都要坐快兩個小時的火車去他在海邊的工作室,每天就要花掉四個小時在路上。期間,我兩次在國際項目的成功競標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有些得意于西化的表現語言,但麥文說:“本土文化對你更加重要。”麥文是英國人,但他來到丹麥后,致力于推廣丹麥設計的本土化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麥文所倡導的態度,樹立了我對中國文化的自信。
回國后我有機會去中央美術學院教學,但期間正好看到王敏老師招收博士的信息,他在回國前擔任Adobe的設計總監,任教于耶魯大學??梢哉f是學術與實踐兩方面都很厲害的人物,王老師從美國回來,與我所了解的歐洲設計正好形成互補,對我幫助很大,所以跟隨王老師學習,當時他擔任學院院長、主持奧運設計、世界設計大會等工作,我都有機會參與其中,這幾年求學艱辛但對我幫助很大。在我的專業道路上,我還要特別提到另一位中國的大師級人物——王序,他很早就鼓勵我推薦我,對我非常信任,我這些年有幸參與了他的很多項目,得到他的指導,并通過創作合作的方式與他交流學習,跟他一起工作其實是很有壓力的,但對我的專業非常有幫助,老師們的專業精神、思想、品格是我的一輩子寶貴的精神財富。
孫:您為什么選擇了當時還是冷門的字體設計研究?
李:在我讀博士期間,信息設計是剛剛引進國內的新興專業,發展前景可觀,當時老師想讓我來搞這門課程。如果我此時介入具有明顯的發展優勢。但我卻沒有朝這個方向發展,而是選擇了專業發展前景并不為人看好的字體設計與研究。
漢字的字體設計耗時費力,研究難度大,生存壓力大。就字符數量而言,一個漢字的基本字庫至少需要6000多字。多則以萬數計,還有漢字字形也異常復雜,需要一筆一筆的設計,既要考慮風格特色,還要考慮規范統一,設計難度可想而知。更糟糕的是,字體版權很不受重視,這讓字庫難以憑設計生存,這些因素導致字體設計和研究變成了一個鮮有人問津的領域。
我為什么要做這個事呢?是因為沒人做但需要人做,我在國外看到“typography”在設計課程體系中是十分重要的,既是基礎課,又是核心課。西方很多設計都是用字體作為主體元素。而中國的設計中卻缺失這塊,從教育、設計實踐到社會產品層面都做得非常差。沒有字體,僅有圖像就少了一條腿。何況是在中國這樣的文字王國啊,漢字對于社會、文化、經濟都有著重要意義。所以必須要有人來做,我也自信自己可以做出成績。
另外也是因為喜歡,我第一個專業獎是中學時獲得的書法獎,與字體有關,因為喜歡所以從未考慮過未來的生存問題,這些年來,我一直探求字體設計的深度和廣度,主持了方正電子科技有限公司委托項目《新黑體字庫研發》,以及《中國漢字字體設計演進研究》 《中國教科書專用字體研究與設計》 《字之城——中國城市文字字體研究》等項目,策劃并主持了多次最重要的字體設計論壇、研討、競賽。為推動漢字設計走到今天的遍地開花的繁榮局面做了一些工作。不過,字體只是我設計的一部分,我的領域還涵蓋了品牌形象、包裝、空間設計等,這幾年也做了一點當代藝術領域的東西。
孫:您如何感受與理解字體設計?
李:一沙一世界,一字一乾坤,字體設計就是在字里行間做學問。漢字藝術成就很高,影響也非常深遠。字體是文字表現的語言形式,每一種字體都蘊含著生命力,無論是書寫抑或印刷,背后都包含著書寫者、使用者的情緒表達,所以選擇字體是有學問的,不同的字體在應用時也有相應比較合適的范圍,比如標題可能選擇筆畫端口方直的黑體,正文適合用宋體,而寫輕盈的文章或詩歌,仿宋體以其娟秀之美更合適文字內容情景。這些有時候又會隨時代、技術、潮流的變化發生變化,比如黑體現在也變為通行的文本字體,尤其在屏幕上幾乎一統天下,美術字在商業設計領域再度復興。從字體本身的功能來看,最好的字體自如地承載內容,它不需要說話,也不要跳出來,只是靜悄悄地在那兒,傳達了文字里的內容,這就是最好的字體。
孫:您如何看待目前國內設計教育體系現狀?
李:缺乏科學的方法、內容老化、理念落后、管理僵化是我國設計教育普遍存在的問題。設計是一個與時尚與應用十分緊密的學科,知識更新快、對接社會緊密、跨學科特征明顯,而我們的設計教育起步晚、干擾多、包袱重。中國創新型人才培養在美術設計教育中應該做重點突破。
浮躁的社會環境、功利化的人才標準對學校沖擊很大,鮑爾先生在對美國的大學進行反省時說道:“如果它是以培養對精神生活淡漠的人才為目標,它將很快就失去大學的本真意義?!睂鴥鹊脑O計、美術教育來說樹立藝術家的獨立思辨、社會責任、價值理想非常重要。學校是個象牙塔,要靠生產先進的知識引領社會,不能太過社會化、江湖化;更不能被世俗、權勢所左右。在面向市場的同時,應該清楚自己開放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有損學術的尊嚴,那就不是教育體系要有的姿態。
教育質量其實最關鍵的地方還是在于老師和學生。教育就是有關人的教育,教育活動的主體是老師和學生,所以老師和學生的質量決定了教育的質量,把好這個關,對于一個學校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我們用了30年的時間完成了從傳統的工藝教學向現代設計教學的轉型。但體制層面的約束影響了教師隊伍、生源質量的提升的速度。
我們最早是學包豪斯,學的主要是內容,但方法理念沒學到?,F在我們應該反過來,多學點內在的,這也是“魚”和“漁”的選擇,但也不是說就不要“魚”了,因為我們缺的太多,所以既要理念、也要內容,一邊吃,一邊釣。才能長遠發展。在這一點上無需刻意強化中式或西式教育體系,有用就學。現代科技的迅猛發展帶動了設計的快速發展,設計教育以從來沒有過的速度和不斷地向前,倒逼設計的改革,任何的觀望者都只會被潮流淘汰。
孫:作為新一任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您怎么看美術學院的功能?
李:一個學院擔負著人才培養、社會服務、知識創新以及文化傳承等使命。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是湖南美術界的學術標桿,多年來引領了湖南美術與設計的創作和研究、美術教育發展,培養的學子遍布全球。我們的師資力量雄厚,有一批在湖南省乃至全國產生了重要影響力的專家和學者:如聶南溪、朱輝、鐘以勤、殷保康、曾曉滸、顏家龍、蘇宇、朱訓德、曾正明、王金石、陳和西、曲湘建、鄭林生、謝芳、莫高翔、孫泉、段江華、劉永健、吳榮光等,這批專家學者構建了我們學院的社會影響力,也為美術學院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和自信。
要發揮好學院的作用,首先要建設好學院,現在美術學院處在一個新的發展階段,我們要重新定位未來的方向,在今天全球一體化的趨勢下,搞發展做學術不能局限于湖南的視野,而是結合全國乃至世界的發展趨勢來思考學院的發展。搞藝術不能做井底之蛙,辦教育更要視野開闊,湖南的美術學院應該在全國產生更重要的影響力。我們要有與專業美院比肩的目標,所謂“取法乎上者,得乎其中”,這不是不可能,在某些專業方向上我們已經具備一較高下的基礎,我們雖然是綜合大學里面的美術學院,相比專業美院,綜合大學里的美術學院是有先天的限制,但也有先天的優勢,國外最強的美術學院很多就是我們類型的學院。教育發展變化遠比我們想得要快,很多層面的改革不是按既有模式進行,我們看美術學院的發展如果還是經驗主義的那套就落后了。
我們要清醒認識自己,發揮已有優勢,彌補缺項。對內首先要建設好高水平的師資隊伍,一支兼具藝術家和教育家素質的師資隊伍。這支隊伍決定了學院的水平,教師是國內一流,學院就是國內一流,其次是學生生源質量,擴招之后,精英化的培養已經更多變成了社會教育,但提升生源品質是一個必須的方向。在教學體系中,我們要完善學科,改革模式,發揮教育管理者、教師和學生的能動性。營造有利于老師和學生最大程度發揮創造力的教育氛圍。
對外我想充分利用國內外的專業資源,尤其要加強教學的國際化程度,這兩年我們已經與英國中央圣馬丁藝術學院、美國視覺藝術學院、德國奧芬巴赫美術學院、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悉尼大學美術學院等院校達成了合作協議,開始推進和探索國際合作辦學,現在每年學院有大量的國外藝術家來講學交流展覽。我們也有很多學生出去學習。我們自己也要走出去,作品、科研都要往外走。中國有偉大的思想和藝術,應該讓世界學習。米開朗基羅84歲還在講“Ancora Imparo”,意思是“我仍然在學習中”搞藝術就該這樣,要學習首先就要虛心開放,我不喜歡一天到晚的之乎者也,我是實用主義,別人好的地方就學習,但也不崇洋媚外,對于我們的文化與智慧,我甚至比那些之乎者也們更自信。自信到了不需要掛在嘴上天天念的程度。
“形而上者之謂道,形而下者之謂器”。設計之物承載了設計者的精神。設計就是在“道”與“器”之間遨游。李少波的設計作品,凝結了他的人生理解與藝術經驗。他根植傳統,深具匠人精神,又放眼世界,從容不迫,厚積薄發。一個優秀的設計者在本質上也應該是一個知識分子,因而,從器物的營造到對教育與社會的關懷,也成為李少波不可或缺的思維陣地。作為一個美術學院的院長,他不僅在思考,也正在努力去開拓,這是他新的設計任務,我們拭目以待?!胺ê跗渖稀笔窃O計師需要恪守的準則,只有毫不懈怠、不畏挑戰的強者,才能時刻保持否定自我、更新自我的積極狀態,才能迎來一次又一次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