恥 感
“混得不好就不回來了。”長年在外打工的人,心里常裝著這句話。電視尋親節目里,主持人問一個幾年不見音訊、讓父母急出病的打工青年,怎會狠下心來;他懦懦道:混得不好,沒臉回。另一位打拼多年也沒攢下幾個錢的小伙,在父親催促下一次次相親、交友、送聘禮,卻一回回受騙。在鄉親們眼里,35歲還沒娶上媳婦是可恥的,說明你窩囊、沒本事。有一次女孩又編了個理由要錢,已識破騙局的父親還是忍痛寄去五千,打了最后的水漂。因為還沒撕破臉,他覺得不寄不像個長輩。起先我斥責他們的愚昧是遺傳,后來把距離拉近,又有了些尊敬:活得再艱難,卻未失去起碼的恥感,那是做人的顏面。毫無恥感的那些妹子,拿騙來的錢快活去了。
人賤了,恥感就沒了尊嚴。于正侵犯瓊瑤著作權案敗訴,高調辯解。明火“打劫”卻擺出好漢的架式,贏得了粉絲們叫好。周鵬(現改名姓薩)假唱拿反了話筒,被揭穿后面不改色心不跳,以自黑的腔調說:“下次演得更精細些,大家消消氣!”厚著臉皮繼續給孩子們當導師。李云迪給第17屆肖邦鋼琴國際比賽當評委,中途飛走參加一個影星的婚禮,令眾評委瞠目結舌。也不想想當年自己從“肖邦大賽”起家時,先輩評委們是怎樣待你的?我知道糾結于這些差著輩份的人不夠厚道;只是擔心一味追求快感、卻不知恥感的社會是一種什么走向。大家都是上過幼兒園的人,干了“沒羞沒臊”的事好幾天都抬不起頭來。忘了?
也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我看過一期節目《開講啦》,照慣例主講人要說自己的奮斗、坎坷、成就等。那期是李雪健,卻講了好一陣自己的“滑鐵盧”,即主演《楊善洲》的教訓。憑心而論,《楊》這類影片不出彩不能怪演員;但雪健真心檢討,恥感給他加了分。
恥感分出了人的高下。老文人樓適夷“文革”中人格扭曲,揭發過同事與好友,有些舉動確實過分。后來他悼念亡友時痛悔不已,看《記胡風》清樣時,還專門加了一句:“胡風落井,眾人投石,其中有一塊是我的,實無面目重見老友。”恥感印證了一個人良心未泯。這一點并非誰都能做到。把責任推給大氣候、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者大有人在。韓國第16任總統盧武炫政績不俗,曾跨過三八線訪朝,與金正日會談。2009年曝出樸淵次門(涉嫌受賄)后,5月23日盧墜崖身亡。人們已無從分析盧離世前的心理,難辯清濁還是愧對國人?但確定的是,一種恥感在噬咬他,心不得安寧。韓待之國葬,慟聲一片。給恥感以尊重,那是大國的氣度,不在國家的大小。
恥感在人格的層次與境界中,占據著高端。陀思妥也夫斯基,這位困苦一生的偉大作家,始終審視與鞭笞自己,否則便覺“配不上我遭受的苦難”。莊園主托爾斯泰散盡家財,仍擺脫不了高踞于貧苦農民之上的恥感,他變身貧民,禁欲、吃素,連靴子都自己縫。我們可以拿現代人的眼光去評判他的偏執與“階級局限”;但放眼四周,又有多少人因攫取來的巨大財富而不安?現代慈善事業的開創者卡內基說:“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種恥辱。”這一套早已遭新土豪們無情的嘲笑;他們正口若懸河,以自己的價值觀普渡眾生。
1945年,索爾仁尼琴與朋友通信開罪于斯大林而被捕,和一群囚犯被押送著步行去一處營地,囚犯中有一名德國平民。作家隨身帶著一只箱子,他想:捕前我是一個俄國軍官,為何不能讓這德國佬給我扛?要求得到了滿足。那德國人吃力至極,索心安理得地空手走著。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經歷了地獄般的生活,多年后憶起往事,他產生了深深的內疚。靈魂經過煉獄,恥感油然而生。你當知“恥感”二字,對一個人有多珍貴。
“人是唯一會臉紅的動物。”億萬年進化而來的人類遺產,失去也會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