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妍
《蟋蟀》對讀及其主旨和藝術特色分析
高妍
內容摘要:清華簡《耆夜》中記載的《蟋蟀》與《詩經·唐風·蟋蟀》分章相同,主旨相同,句型相似有些亦相同,其簡雖有幾處殘缺,但其被吟唱的時間、地點、情境都清楚。通過對讀,發現二者確實有密切關系,這對《蟋蟀》的流傳過程、改編經過、分類緣由等一系列問題的研究提供了線索。《蟋蟀》的主旨在后世多被誤讀為勸人及時行樂,且見諸于多則史料,然而通過對當時吟詩情境的分析,其主旨更傾向于為時光飛逝感到心憂,強調珍惜時光。《詩經·唐風·蟋蟀》一定程度上是對清華簡《耆夜》中《蟋蟀》的模仿。
關鍵詞:《蟋蟀》 對讀主旨藝術特色
清華簡中《耆夜》簡共14支,第14支簡背后有“夜”二字,是篇題,也是這14支簡文內容的概括,“”是“耆”的本字,古音相同,又作“黎”,是音借。“夜”通“舍”,“夜”就是伐耆后“舍爵飲酒”[1](P149)的意思。在周代,“爵”是衡量身份等級的標準,“封爵”、“酒爵”都是身份變化的儀式統稱。《耆夜》記載的是周武王八年伐耆大勝,凱旋而歸后在文王太室舉行飲至典禮,周天子與君臣飲酒作歌。“飲至”是古禮,指軍隊出征勝利后回宗廟宴飲慶功的典禮,其間除飲酒外還有舍爵、策勛的環節。《左傳·桓公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勛焉,禮也。”[2](P53)“封爵”術語中之所以包含酒器,與“飲至”典禮上的“酒爵”之禮有很大的淵源關系。這樣一個“飲至”典禮既是周王室的激勵臣民的手段,也是決定著當時官員的身份等級的重要典禮。
在這個典禮上,周天子與臣子們對酒作歌,古時的詩歌可配樂演唱,演奏一次稱為“一終”。《耆夜》共記載了他們幾人互相酬贈之歌五終,其中周武王作兩首,分別酬贈畢公、周公,周公作三首,分別酬贈畢公、周武王,還有一首即興而作的《蟋蟀》。敬酒行爵的次序是身份高低、長幼親疏、尊卑貴賤的直觀體現,而周武王和周公舍爵酬贈都是先從畢公開始。畢公作為三人中最小,是周武王和周公的異母弟,他們對于畢公的愛護由此可見。然而,先酬贈畢公,不僅僅是因為他最年幼,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有可能是伐耆的主將,在此次伐耆的戰爭中立了大功。《耆夜》第一支簡上在介紹酒宴中人物時第一個就介紹了畢公,“畢公高為客,召公保奭為夾,周公叔旦為宔……”[1](P150)李學勤主編的《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中也猜測“畢公高在飲酒中為客,可能是由于任伐耆的主將,功勞最大的緣故”[1](P151)。
《耆夜》第一首是周天子舍爵酬畢公的《樂樂旨酒》,第二首是周天子舍爵酬周公的《輶乘》,第三首“酬畢公”下面疑脫“召公”二字,是周公給畢公敬酒并作歌的《赑赑》,第四首是周公舍爵酬周文王的祝誦一終《明明上帝》。第五首,也是《耆夜》的最后一首才是周公見眼前蟋蟀在堂的場景即興所作的《蟋蟀》,《耆夜》簡第9支、第10支簡上記載:“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降于堂,公作歌一終曰《蟋蟀》。”[1](P150)
《蟋蟀》是周公的原創,蟋蟀是觸發周公作此詩的“閥門”。如果武王、周公在飲至典禮之前提前跟樂官選好詩,配好音樂,那《耆夜》中《蟋蟀》詩前就不會交代蟋蟀驟降于堂前的情境。可見,蟋蟀是周公的眼前之景,周公見到蟋蟀“在堂”、“在席”、“在序”,知道年歲將盡,年末快到了,這時,他“不喜不樂”的感情被觸發,才會勸誡天子不要安樂過度,不要虛度時光。由“蟋蟀在堂”就聯想到了“無以大樂”、“無以大康”、“好樂無荒”等,是典型的“興”。在這里,蟋蟀作為能讓人憑借日常生活經驗而產生聯想的興體,起到了啟發、觸發作者的作用,出現在每一章的最前面,起到興的作用。
我們可以借用解讀《詩經》的材料來幫助我們理解。“‘興’是由眼前物象觸發,興起對事物的感慨。興句和應句之間的句意承接關系或清晰或模糊,都能引起較豐富的聯想,但均屬于感覺、經驗、簡單邏輯的層面。由此反觀毛公所標的興體,凡是刻意在興句和應句之間尋找曲折聯系的解讀,就必定陷于穿鑿附會。”[3]興體的下文看不出直接關系的情況最容易被判斷為是“興”,因為一般都認為興體和應句之間不一定要有明確的關系。而此首《蟋蟀》“蟋蟀在席”與應句“歲聿云莫”之間關系較明確,這也是“興”。
但也不排除周公之前就看過國家搜集上來的唐地方民歌《蟋蟀》,以至于看到眼前蟋蟀時腦海里想起了曾今看到的那首民歌就直接用了。恰巧樂官以前給《蟋蟀》配過曲,所以直接配合周公的吟唱演奏了出來。筆者認為周公即興創作《蟋蟀》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周公當時秉爵未飲,看到堂前蟋蟀而被吸引而有所感想作出《蟋蟀》一詩。
清華簡《耆夜》中的《蟋蟀》有很多詩句與《詩經·唐風·蟋蟀》相同或相似,學界多認為二者有密切的關系。現將兩首詩分三組對讀如下:
A組:
《耆夜》中《蟋蟀》(簡本)《詩經·唐風·蟋蟀》(今本)

因為蟋蟀會根據寒暑變化移動位置,所以古人將它作為候蟲。《豳風·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4](P119)其“九月在戶”即是“蟋蟀在堂”,所以這兩首《蟋蟀》指的“在堂”是在農歷九月。周代以農歷十月為歲暮。
周公所作《蟋蟀》中每章首句蟋蟀的位置都有所變化,不過都是在戶內的變化,由堂上到席上,再到堂的東西墻上。而《詩經》中蟋蟀停留的位置都用了“在堂”。“役車其行”與“役車其休”對讀,簡本的“行”如果也作今本的“休”,那就既符合農歷九月(歲暮之前一個月)的歲暮將至的情境,也符合“飲至”的背景。
簡本二章首句本是“蟋蟀在席,歲矞員茖”,清華簡整理者聯系《詩經·唐風·蟋蟀》來理解,矞通“聿”,語助詞;員通“云”,與“其”用法相似,語助詞;茖通“莫”。所以這兩句除了簡本中蟋蟀的位置變到了席上,其它與今本都相同。“歲聿其莫”中“聿”在這里是助詞,用在句中,含有“遂(就)”的意思。“莫”即“暮”。“歲聿其莫”意思就是年歲將盡,孔疏:“時當九月,則歲末為暮,而言‘歲聿其暮’者,言其過此月后,則歲遂將暮耳。”[5](P379)“蟋蟀在序,歲聿云□”與“蟋蟀在堂,歲聿其逝”對讀。“在序”指在堂的東西墻上,后半句均表示時光的流逝。
B組:
《耆夜》中《蟋蟀》(簡本):
一章
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夫日□□,□□□荒。
二章
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
三章
□□□□,□□□□。□□□□,囗囗及夏。
《詩經·唐風·蟋蟀》(今本):
一章
今我不樂,日月其除。
二章
今我不樂,日月其邁。
三章
今我不樂,日月其慆。
根據《詩經》相同語句重復的習慣,且簡本前兩章都重復的句子,我們不免猜測在第三章對應殘缺的部分應該也是“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毛傳:“慆,過也。”朱熹《詩集傳》:“逝,邁,皆去也。”這組對比中“邁”、“除”、“慆”與“日月”搭配都表示時光逝去的意思。
《毛詩正義》、朱熹《詩集傳》、方玉潤《詩經原始》、錢鐘書《管錐篇》、高亨《詩經今注》等都持一致看法,認為《蟋蟀》的主旨有及時行樂的意思。所以均認為“今我不樂”之“樂”是尋歡作樂。清華大學孫飛燕《〈蟋蟀〉試讀》用文本解讀的方式論證了《蟋蟀》沒有勸人行樂的意思,而是君子因時光流逝而心憂不樂,所強調的是珍惜時光。
筆者從解讀《耆夜》5首詩的風格,及《蟋蟀》創作時間、地點、情境的角度也得出了不是勸君臣們及時行樂,而是勸他們不過度安樂,不虛度時光。《耆夜》除《蟋蟀》外,前兩首《樂樂旨酒》、《輶乘》為周天子所作,都用“嘉爵速飲,后爵乃從”、“嘉爵速飲,后爵乃復”勸大家飲酒。《耆夜》第一首是周武王給畢公敬酒并作誦的《樂樂旨酒》,表達了對畢公、周公兄弟兩人的信任,因為他們的誠信仁愛能使百姓和睦,贊賞其能勝利國事,并勸他們“嘉爵速飲,后爵乃從”;第二首是周天子敬酒并作誦周公的《輶乘》,描寫伐耆之役的場景,贊賞其能處理與仇敵之間的關系,也以“嘉爵速飲,后爵乃復”來勸其飲酒。在接下來周公祝酒畢公的《赑赑》中前四句是稱贊畢公(及召公)在戰場上雄壯威武的樣貌,贊美他寬大的德行,可后四句卻開始勸說畢公,天子有甘美的酒,但大家都醉了天子還勸飲,明日不要再這樣過度飲酒了。可見周公在這里已經對武王頻繁勸人飲酒而沒有節制進行勸阻了。第四首是周公敬酒并作誦周文王的祝誦一終《明明上帝》,主要是頌揚上天并祝誦文王萬壽無疆。根據詩里“月又盈缺,歲有歇行”可知,周公是頌文王功德的圓滿,可以歇行并頤養天年。當時武王正值壯年,文王也在,所以所祝之人應該是文王。正因武王當時剛剛接替文王的位置,所以周公更是小心、盡力輔佐,指出其過于安樂的缺點,怎么會反過來勸其及時行樂呢?
C組:
《耆夜》中《蟋蟀》(簡本)《詩經·唐風·蟋蟀》(今本)
一章
毋已大樂,則終以康。無已大康,職思其居。
二章
毋已大康,則終以祚。無已大康,職思其外。
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愳愳。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三章
毋已大康,則終以愳。無已大康,職思其憂。
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愳愳。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簡本和今本每一章的這四句都不可分開解讀,因為此四句有緊密的邏輯性,《詩經·唐風·蟋蟀》中“好樂無荒”都承接“無已大康”,“良士瞿瞿”則承接“職思其居”。無,通“毋”,今本中每一章都重復“毋已大康”,意思是不要過分地追求安樂。
《耆夜》中《蟋蟀》中三句“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是句法重復、相粘、相因。“”通“方”,表示準則,“愳”是“懼”的古文,指憂慮。周公在這里將安樂但不要荒廢作為勸誡周武王的準則同時也是自己的憂慮,與前面對周武王反復勸酒的行為不滿相呼應,這也符合周公的角色、職能,勸誡周天子也是他的責任和義務,更加體現了周公對周武王輔助的盡心與投入。
《詩經·唐風·蟋蟀》中三句“好樂無荒,良士……”也是句法重復、相粘、相因。“瞿瞿”是指驚顧貌,警惕的樣子,“蹶蹶”是指動作敏捷的樣子,“休休”是指樂道之心,希望安寧和諧的心情。此句是在勸告國君愛好娛樂但不要荒廢政事,要像良士那樣時時警惕自己,最終達到平靜和諧的心境。
由A、B、C三組的對讀可見,兩首詩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有著不完全相同卻又如出一轍的血緣關系,可用“血緣句”來概括。關于什么是血緣句?“《詩經》中甲詩的某些詩句、句型與乙詩中的某些詩句、句型相同相近,因而構成了兩詩之間的血緣聯系,我們稱之為‘《詩》血緣句’。”[6]如果《詩經·唐風·蟋蟀》直接借用了周公所吟唱的《蟋蟀》,那簡本和今本《蟋蟀》就是直接關系。如果周公所吟唱的《蟋蟀》也是借用的當地民歌,《詩經·唐風·蟋蟀》借用的是周公所借用的那個民歌,那簡本和今本《蟋蟀》就是間接關系。
四言句式是《詩經》最基本也是最典型的句式,在國風和《小雅》中兩句一行的四言體尤其多。《詩經·唐風·蟋蟀》是每章八句,兩句一行。“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就類似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屬于下句補足上句之意。一般上下句合成一行才能理解完整的意思。里面夾雜一些重復的詞匯或虛字,又有押韻。第一章“莫”、“除”、“居”、“瞿”押韻,上古音同屬魚部;第二章“逝”、“邁”、“外”、“蹶”押韻,上古音同屬祭部;第三章“休”、“慆”、“憂”押韻,上古音同屬幽部。(參考《宋本廣韻》)所以整首詩節奏感強。《詩經·唐風·蟋蟀》就是在不斷摸索各種組合的句序、章節的情況下,從周公所吟唱的《蟋蟀》改編成了今本的樣子。這種典型且節奏感鮮明的句式也便于弦樂演奏,便于誦讀、謳歌。
與簡本相比,《詩經·唐風·蟋蟀》已是在這基礎上創作或改編,不是眼前景觸發了讀者,而是腦中預設或事先知道的,不是興,只是借用。《毛詩正義》認為“僖公儉不中禮,詩人戒之,欲令及時自樂。言九月之時,蟋蟀之蟲在于室堂之上矣。是歲晚之候,歲遂其將欲晚矣。此時農功已畢,人君可以自樂。”[5](P378)因此,蟋蟀不是當時作此詩的詩人的眼前景,而是他為了勸誡僖公,九月的蟋蟀的正符合他的意圖,于是他也就選擇了腦中景蟋蟀作為詩的發端。
《詩經·唐風·蟋蟀》借引周公《蟋蟀》目的就在于該詩的主旨與作者當時要勸誡君主的目的相符。當時所諫的君主是誰?《毛詩序》詳細說明了《蟋蟀》的成篇時間和內容,“《蟋蟀》,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俗,憂深思遠,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焉。”[5](P377)晉僖公即晉僖侯,《左傳·桓公六年》提及“晉以僖侯廢司徒”[2](P69),晉僖侯名司徒,因避諱,廢了當時的司徒官職。《史記·晉世家》中作釐侯,因其儉而不中禮,所以晉國人作《蟋蟀》諷諫他。那晉國人又是怎么會有周王室的詩歌的?周公在飲至典禮上創作了《蟋蟀》之后,經樂官譜曲,樂師演唱、流傳,后在周天子命晉文侯、晉文公為方伯時賜予晉國,《蟋蟀》一詩在樂師的傳習下在晉國流傳,句序、章節的組合經過不斷的摸索和改編,漸漸形成了后來《詩經》的典型句式,被編入了《詩經·唐風》中。《詩經》是一部詩歌集,以音樂的樂調劃分類別,唐風的調名在唐并入晉之前就已形成,所以不會因為國度的更名而換名稱,晉國時唐調依舊流行,《蟋蟀》在賜予晉國時當地人還是用唐調演唱的,所以《蟋蟀》被編入了《唐風》。《詩集傳》中朱熹評價《唐風》“其地土瘠民貧,勤儉質樸,憂深思遠,有堯之遺風”[4](P87),其“憂思深遠”的評價也更加證實了《蟋蟀》不是勸人及時行樂的主旨。
學界對于兩首《蟋蟀》關系的多種解讀,我們應加以審視與辨別,同時科學、謹慎地對待出土文獻,立足于最貼切史實的角度探究出最合理的解釋。在面對新時代新出土文獻的情況下,《詩經》更應該“從‘經’的桎梏中解脫出來,恢復文學的本來面目了”[7](序言P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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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M].中華書局,1999.
作者單位:(南通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