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嵐+廖南杰+于雪
21世紀的第2個10年間,戰火紛飛的敘利亞和異軍突起的“伊斯蘭國”無疑吸引了全球目光,世界大國逐一粉墨登場,戰事長期占據新聞頭條。在這樣的形勢下,已被戰火蹂躪了幾十年的阿富汗似乎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2015年11月,巴黎遭到IS發起的一系列恐怖襲擊,平民死傷慘重,舉世震驚。然而這樣的恐襲在阿富汗這樣的國家似乎早已是家常便飯,喀布爾一場奪走10~20條性命的爆炸往往不會引起任何國際關注。自美軍宣布撤出阿富汗至2014年底大部分國際維和部隊撤離,阿富汗安全局勢急劇惡化,喀布爾政權與塔利班、塔利班內部宗派之間、塔利班各派與正逐漸滲入阿富汗的IS力量之間混戰不休,幾無止境。
2016年4月19日,喀布爾再次遭受爆炸襲擊,武裝分子在阿國家安全局門口引爆了炸彈,又與警察發生交火,造成數百人傷亡。隨后,阿富汗塔利班武裝宣稱對此次爆炸襲擊負責。面對塔利班兇猛的“2016春季攻勢”,美國政府似乎有些一籌莫展。2015年10月,美國總統奧巴馬剛剛宣布將停止從阿富汗撤軍,目前駐阿的9800名美軍將在2016年繼續駐扎;至2017年,部分軍隊撤出,留下5500人駐扎。眼看任期將滿,美國國內新總統競選如火如荼,奧巴馬當初“在任期內結束阿富汗戰爭”的許諾如今看來已是無法實現。
美國將終止撤軍長期駐留?俄羅斯會否重返阿富汗?IS被打散后有無可能向阿富汗滲透并取代塔利班?而正在大國崛起之路上堅定前行的中國,又應在這一地區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帶著這些問題,本刊走訪了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南亞東南亞大洋洲所王世達博士,請他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記者:我們都知道阿富汗只是個地處中亞的內陸小國,千百年來卻一直是列強角逐的戰場,如19世紀的英、俄,20世紀的蘇聯,如今的美國,都曾試圖控制這個國家。能否請您談談,這個國家從地緣政治角度來說,其重要性究竟在哪里?為什么各大國都會對這樣一片貧瘠的土地如此狂熱?
王:我們看地圖就知道,阿富汗這個國家的位置確實比較有意思。雖然我們通常將其看成南亞,但國內外不少學者認為阿富汗應屬中亞;如果從伊朗文化的角度講,也可放在西亞。也就是說,阿富汗始終是個各方勢力的交匯處,處于地緣位置的核心,是中亞、西亞、南亞——如果把中國再算入,就再加上東亞,阿富汗就是中亞、西亞、南亞、東亞的“四亞”交匯處。從歷史上來說,它又是英俄大博弈的焦點:當時沙俄勢力南下,英屬印度勢力北上,在阿富汗兩國利益交匯。各方勢力又都沒法突破,沙俄勢力至多到噴赤河,至阿富汗被山區擋住。兩方勢力在此交匯,阿富汗就成了緩沖區。至于沙俄同英屬印度之間的勢力角逐,我個人認為是俄攻、英印守。因為對比俄和英屬印度,英屬印度顯然更為富饒。
阿富汗的位置一直是個緩沖區,從英俄時期開始,到后來的蘇聯和美國,皆是如此,這確實是當地的悲哀。對美、蘇而言,角逐阿富汗在性質上與英、俄并無太大改變,都是北方國家意圖南下印度洋;而已經占住印度洋的國家,想對抗大陸國家南下印度洋——這說到底還是印度洋之爭,從地域上確切地講是北印度洋之爭。對于其是亞歐大陸中心之爭的說法,我表示懷疑。
現代地緣政治學說的基礎是由3套理論奠定的:最早是麥金德的“世界島學說”,之后是馬漢的“海權論”,最后是斯皮克曼的“邊緣地區學說”。個人認為,中亞并非所謂“亞歐大陸的核心”,真正的核心應該在北印度洋地區。對大陸國家而言,誰占領阿富汗,誰就能南下威脅北印度洋;向東能威脅印度;向西則能威脅伊朗。竊以為這兩點可能是阿富汗的重要性所在。拋開歷史,2001年美國的反恐戰爭,直接原因當然是反恐,但誰也不能否認其背后的地緣政治意圖。整個20世紀,美國孜孜以求想進入中亞而未果,卻恰恰在蘇聯解體后通過阿富汗戰爭才得以實現目標。所以,美國的反恐是真,但實際上也是地緣之爭,只不過存在先后關系;而且隨著時間的變化,在美國的控制下,地緣和反恐的權重可能會有所變化。2001年時美國可能確實在反恐,現在隨著奧巴馬聲稱阿富汗戰爭已經“順利結束”,美軍已沒有繼續停留在阿富汗的理由,卻仍舊駐扎,可見地緣政治因素在起作用。
概括而言,對阿富汗的地緣爭奪本質上還是北印度洋之爭。尤其對大國來說,這種地緣爭奪的意味就更加明顯,最早是海洋國家英國,后來是美國,再后來是大陸國家俄羅斯(沙俄、蘇聯)。其實,早年英國在阿富汗劃出的緩沖區可謂著眼長遠,除了防俄還有防中的意思,即防止中國南下。而事實上,當時的中國南下乏力,但英國人已經考慮到北方中國對印度的可能威脅。時至今日,印度在南亞次大陸上的喜馬拉雅山這個防線始終敏感,根本原因就在于,這是亞歐大陸國家南下的一個通道。當然我指的不僅是阿富汗,而是包括巴基斯坦、中亞在內的毗鄰地區,即所謂的“亞歐大陸中心地帶”。
記者:2014年,奧巴馬曾宣布至2016年底其任期結束前,將撤回所有駐阿-美軍,給這場戰爭劃上句號。但我們注意到,就在去年10月份奧巴馬又違背了自己的承諾,宣布將停止撤軍,繼續保持美軍在阿富汗的各種存在。能否請您談談美國做出這種決定的主要原因?既然撤軍已經終止,那么有沒有可能出現新任政府反而繼續向阿富汗增兵的情況?
王:首先從常理來說,美軍費盡周折,在阿富汗付出傷亡數千人、花費幾千億(美元)的代價,如果讓其驟然撒手不管,可能很難。
其次,從地緣政治考慮來說,阿富汗接壤新疆,其東北部的巴達赫尚省與新疆塔什庫爾干毗鄰,地緣位置重要。一個有意思的事實是,雖然完全沒有必要,美國人卻將巴達赫尚省的公路修得非常好,其高等級公路甚至可以走坦克,可見美方在地緣方面的考慮。美國在中亞曾經有過的一些基地,雖現在基本不復存在,但美國未來在阿富汗還是會起碼保留4個軍事基地。這種基地本身就是對中國的—種成懾性存在,這當然是深層次原因,而更直接的原因,是防止阿富汗崩盤。
眾所周知,美方曾反復推遲撤軍——其實是2次,2015年2月“表演”了一次,同年10月又“表演”了一次,結果到2016年年底還要保持9800人,而5500名美軍士兵將至少在阿富汗駐扎到2017年。之所以這樣,主要是出于反恐方面的考慮。
自2014年底美國宣布將撤軍之后,我一直關注該領域,注意到阿富汗的形勢每況愈下。2015年已經很差,而2016年很可能更差,所以安全形勢的惡化肯定是美國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伊拉克即前車之鑒。當時美軍早早撤離,結果后來伊拉克分崩離析,情況一團糟。奧巴馬推遲撤軍的確在違背自己的承諾,但我個人認為他是在違背承諾和使阿富汗局勢變得徹底不可收拾之間,兩害相權取其輕。奧巴馬在政治上沒能沒達到自己的競選承諾,但仍在力保阿富汗局面整體不失控。
至于有沒有可能繼續增兵,要分別而論。對美國軍方而言,如果讓五角大樓和前線指揮官做主,肯定贊同多多益善。前任駐阿美軍指揮官約翰·坎貝爾和新任指揮官就曾明確表示,歡迎奧巴馬推遲撤軍。美國參議院武裝力量委員會主席麥凱恩也曾指出,奧巴馬許多做法是出于政治而非軍事考慮,他號召是否要在阿富汗保留駐軍應由戰略形勢來定。客觀上講,這意味著美方不排除在形勢危急情況下,再增加幾千人駐軍的可能性。這應該是出于長遠考慮,因為推遲撤軍是近幾年的事情,而奧巴馬任期總共才10年。同時,這可能也跟美國在阿富汗的整體戰略思路相關:基于地緣因素,需要在這里保留一個據點;基于現實因素,又不能放太多資源,畢竟每年的花費是驚人的。所以,美國希望能在阿富汗花最少的錢做最多的事。如果辦不到,那么增加幾千人對其財政而言是可承受的;但如果規模更大,如十萬人,則美國財政可能吃緊。所以,駐阿美軍增加或減少幾千人,是戰略層面的安排,而美國的大思路——保留阿富汗這一據點,是不會變的。
記者:美國當前在阿富汗的處境,和蘇聯當年深陷阿富汗戰場泥潭無法自拔的情況是否有類似之處?
王:有說法稱阿富汗這個國家是“大國墳墓”,我十分認可。回顧歷史,早先英國人攻城略地,不管是在南亞次大陸還是在東亞大陸,都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但到打英阿戰爭時卻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的確,阿富汗這種多山環境和相對沒有人口中心的情形(人口大面積散居在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極大程度上抵消了所謂“戰爭機器”的作用。當年的英國情形如此,蘇聯和美國亦如是。蘇聯的情況可能更特殊一點,因為當時還是兩極格局,蘇聯在阿富汗等于是同整個美國集團做斗爭,壓力巨大。現在的情況則完全相反:美國基本上是一家獨霸,沒有另外一個軍事集團或地區國家與之對抗:沙特是美國的反恐盟友;巴基斯坦方面,穆沙拉夫于2001年已經宣布跟美國要“站在一起”,雖然有人說巴基斯坦“三心二意”,但整體上巴基斯坦還是跟美國站在反恐統一戰線上;其他國家也沒有太多支持塔利班與美國作戰。美國在阿富汗面臨的局面,更大程度上是阿富汗本身的問題,而非其他地緣政治集團的問題。單從這一點上看,美國面臨的情形比當年的蘇聯要好太多。
另外,美國比較聰明的一點是在軍事基礎上有所調整。蘇聯當年是大規模地面進攻,而美國在拿下塔利班后,將其大部分軍隊迅速撤離。2014年以來,美軍地面防務(如跟當地人接觸)的很多職責都已移交給阿富汗國家安全部隊。如此一來,其傷亡要少得多,當然同時也意味著其控制力可能會減弱。
從這幾個方面講,美國在阿富汗也同樣面臨困境,但比起當年的蘇聯還是要好太多。所以對“美國會被阿富汗戰爭拖垮”這一說法,我還是要打個問號。美國人很聰明,他們沒有徹底陷入“帝國的墳墓”。花費幾千億美元,犧牲幾千人,對美國的國力而言,肯定不是一個摧毀性打擊。
記者:《華爾街日報》2016年3月10日有消息稱,我國于今年年初向阿富汗派出了軍事代表團,阿富汗曾請求我國加大對其軍事援助。根據美方的報導,我方應允了該請求。那么,為什么我國會做出這樣的權衡?之前在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間,我國一直保持中立。現在如果打破這個平衡,會不會在將來引發中國和美國在阿富汗的主導權之爭?
王:談到安全問題,有一個基本判斷是,從能力上講,目前沒有哪個國家能取代美國;從意愿上講,美國也不會讓任何國家取代其在阿富汗的主導地位。而談到中國,我對中方是否有此意愿存疑。中國如果要介入這里,需搞清利益所在:經濟利益有,但不大;地緣政治利益也有,但也不大。所以核心利益可能仍然是安全利益,即維穩。
從安全角度出發,阿富汗同新疆、中亞、巴基斯坦相毗鄰。作為當年的“亞洲之虎”,十年的阿富汗戰爭打完后,巴基斯坦已被西方國家貼上“失敗國家”的標簽。阿富汗對中國的影響,更大程度是在安全角度,并且其影響還不是直接影響,而是間接影響。因為瓦罕走廊名義上是走廊,但其實無法通行,只能要么北上,要么南下。中國對阿富汗的介入,存在從不那么積極到立場有所轉變的漸變過程。以前中國在阿富汗的投入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對阿富汗政府及其阿富汗重建施與經濟援助與技術支持,并進行人員培訓。
但近期我方態度的確“有所變化”。為什么我國會突然派出高級軍事代表團訪問阿富汗,并簽署了“交流協議”以及聯合各方反恐的協議?可能跟美國有一定的關系。畢竟“鄰居”無法選擇,美國可隨時撤離,而中國走不掉。現在的局勢非常清晰,美國想重返亞太,不愿在中東和中亞投入過多資源。這種情況下,如果阿富汗真的陷入混亂,而美軍現有的幾千人又控制不住局面,那么即便不至于威脅新疆,就算是威脅到中亞和巴基斯坦,對中國而言肯定也是一種隱患。而且,“一帶一路”的經濟走廊起碼有2條途徑中亞,而巴基斯坦則是其中的“旗艦線”,也就是說阿富汗間接影響了3條走廊。所以,中國在阿富汗立場上,由不太積極到轉趨積極,可以理解。但中國在阿富汗安全問題上能發揮多大主導力量依然有待觀察,畢竟這主要看中方是否有這個意愿,畢竟現在阿富汗境內主導的還是美國為首的西方盟軍、阿富汗國際安全援助部隊(ISAF)以及北約的軍事部隊。
此外,如果中國真的想在阿富汗安全問題上發揮主導作用,還需要面對其境內的反政府組織。中國在阿富汗一大優勢是中立立場。中國支持阿富汗重建,也支持阿富汗塔利班加入和談,而不像有些國家或某些大國,一定要拉攏一方打擊另一方。因為他們有利益存在,而中國在這里沒有特定的國家利益。所以中國如果要在阿富汗安全問題上深入到美國的介入程度,等于拋棄了自己的長處。此外還要顧慮巴基斯坦方面,畢竟阿巴邊界的杜蘭線問題到現在還未解決。這些都是要考慮的問題。
說到中美在阿富汗會不會有主導權之爭,我覺得不太可能存在。因為自2016年以來,中國著力推動中美巴阿四方協調小組,推進阿巴和平進程。整體而言,美國是非常希望中國介入的。其目的很簡單,自己過去十年沒有搞定,中方如果能出力相助,同巴基斯坦協商斡旋甚至從中協調,有何不可?當然,美國允許中國從中發揮作用的程度也肯定是有限的。
記者:目前IS在敘利亞的主力已經被打散,有沒有可能這個組織會逐漸向阿巴邊境滲透?因為杜蘭線兩側的爭議地帶相當于安全真空,IS是否會在該地區發展、重整旗鼓并取代塔利班在當地的位置?
答:IS長期以來在伊拉克和敘利亞活動,其真正進入南亞,是在2015年1月成立了一個“伊斯蘭國呼羅珊(Khorasan)分支”,正式將南亞納入攻擊目標。成立之后,半年之內沒有太大動靜。轉折點發生在2015年7月奧馬爾的死訊被宣布之后,伊斯蘭國勢力開始明顯上升。奧馬爾在阿巴地區的非政府武裝力量里應該屬于一言九鼎的人物。此人一走,各派各自為政,給了“伊斯蘭國”一個絕佳的發展機會。IS現在南亞的主要落腳點在阿富汗東面一個叫楠格哈爾省的省份。他們在當地攻城略地,擊斃了塔利班在當地的影子省長。所以,IS在阿富汗東部若干省確實有一定的勢力范圍,但如果說現在的IS要在阿富汗取代塔利班的地位,我認為不現實。
首先是實力和意識形態問題。阿富汗部落相對保守,遜尼派占大多數,從未信仰過遜尼派的瓦哈比教義,與IS存在意識形態方面的差異。所以從意識形態上看,兩者信仰不一,很難相通。
其次是民族結構問題。阿富汗普什圖人是一個非常自尊的族群,人們很難看到一個普什圖人在某個阿拉伯指揮官的指揮下進行戰斗。到現在為止,阿富汗境內的各種極端組織往往是以部落為基礎,部落領袖就是該組織的頭目。很難想象一個部落會放著自己的領袖不聽從,而跟隨一個從阿拉伯來的指揮官。所以對以阿拉伯人為主的“伊斯蘭國”組織而言,在阿富汗當地取代塔利班的確很困難;但在部落區,IS仍然有相當大的滲透空間,因為楠格哈爾省本來就屬部落區。我們的確從巴基斯坦方面看到過一些“伊斯蘭國”的活動消息,巴基斯坦軍方也在各個城市采取了一些反恐行動。
滲透的威脅的確存在,且不能低估,但也沒必要夸大,畢竟IS的根不在這里,而是在伊拉克和敘利亞。并且到現在為止,我們看到的阿巴地區的所謂“伊斯蘭國”,基本上都是一些不得勢的、被原塔利班排擠出來的勢力,其中就包括“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的前頭目。這些人基本上以前都屬于塔利班,爭權奪利失敗后被排擠出來,就宣稱自己是“伊斯蘭國”。從人員構成上看,基本上都是當地人。所以現在的“伊斯蘭國”,都是所謂自封的“伊斯蘭國”。我認為要重視滲透的威脅是肯定的,但還沒到草木皆兵的情形。
記者:最近幾年關于俄羅斯軍事“重返阿富汗”的各種消息—直沒有平息,但俄羅斯事實上好像也沒有什么大動作,加上最近俄經濟形勢惡化以及在敘利亞戰場上的消耗,是否俄羅斯“重返阿富汗”的提法就只是一個口號、不會再有實質性進展?
答:如果沒記錯,俄羅斯“重返阿富汗”的口號最早于2009年提出,而真正有所動作是在2015年。具體表現在俄提供了_一部分武器和車輛,同時在阿富汗和平進程上也開始轉變態度。以前俄羅斯比較不待見塔利班,但后來俄轉變了態度并開始支持阿富汗和談。
2015年是俄羅斯對阿富汗進行實質性介入的轉折點。雖說是個轉折點,但根據其目前的投入程度,相比其他各方在阿富汗的投入,俄方的投入其實并不是特別大。印度現在在阿富汗的投入都已經達到25億美元了,俄羅斯的投入還不如印度,其規模在當前阿富汗格局下并不算大。至于說俄羅斯“重返阿富汗”,還需要顧慮蘇聯的十年阿富汗戰爭對俄羅斯的影響。那場戰爭對俄羅斯影響巨大,有整整一代人都受到了蘇聯在阿富汗戰場的影響。很多俄羅斯人經常談論阿富汗,外人能明顯能感覺到他們對阿富汗有種情緒。簡單說,就是認為阿富汗能“拖垮一個帝國”的那種情緒還在。從這點來說,俄羅斯人對于重返阿富汗是相當抗拒的。不要期望俄羅斯會在阿富汗取代美國人的作用,這一點俄羅斯的態度已經表現得比較明顯。
而對阿富汗而言,20世紀80年代的那場戰爭,摧毀了阿富汗太多東西,不止是一代人,基建、部落結構也慘遭摧毀。直至今日,所謂的“圣戰”層出不窮,跟當時也有極大關系。那場戰爭,俄羅斯人沒忘,阿富汗人更沒忘。俄羅斯重返阿富汗,首先,雙方意愿基礎本身就不強。再有就是實力問題。過去10年,美國、北約和歐盟等都在阿富汗花費甚巨。而俄羅斯如今財政低迷,油價下跌、烏克蘭事件后續結果還在消化,敘利亞局勢還在如火如荼,俄羅斯是否有這個實力確實要打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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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蘭線的劃定與阿巴邊界“黑洞”
談到阿富汗問題,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杜蘭線。多年以來,這條長2000多千米的阿富汗/巴基斯坦爭議邊境線一直是滋生極端宗教勢力和國家分裂勢力的溫床。
19世紀末,英國和沙俄的核心地緣政治利益在阿富汗相遇,幾番明爭暗斗之后,兩大帝國相互妥協與成全,阿富汗成了兩國之間的緩沖區。為了更好地阻擋沙俄勢力南下,同時幫助英印帝國北上開疆拓土,英國決定加緊制定阿印地圖邊界,將他們認為具有軍事戰略優勢的一大片山區地帶劃入英印帝國版圖,而這片山區多年以來一直是民風彪悍、尚武獨立的阿富汗普什圖人和俾路支人的部落家園。1893年,時任英印政府外務秘書亨利·莫蒂默·杜蘭在地圖上劃定了阿富汗與英屬印度的邊境線,即杜蘭線,這條線從俾路支和普什圖部落區橫穿而過,從一開始就遭到當地人的強烈反對。當時的阿富汗國王阿卜杜·拉赫曼權衡利弊之后,接受了《杜蘭德協議》。劃線容易,勘界卻很難,無論英國人怎樣努力,被派去實地勘界的隊伍始終無法完成任務,且不斷受到普什圖人的全角度攻擊。英國最后只得放棄,轉而從國際法層面持續鞏固杜蘭線的法律效力。
這種討巧的方法取得了相當的成效,到了20世紀初,無論阿富汗政府是否愿意接受,從國際法層面來說,杜蘭線都已經是阿印國際邊界。1947年印巴分治之后,巴基斯坦即合法繼承了杜蘭線一側此前被劃入英屬印度的那部分山地領土,并基于此線建國,而阿富汗政府當時希望索回這部分領土的要求和呼聲則完全被忽略了。自此,阿巴邊界問題的法理和現實出現了大錯位,從法理上來說,杜蘭線是被認可的阿巴兩國邊界線,而在現實中這條線卻未被勘定,阿富汗政府(包括塔利班政權)皆表示從未接受過杜蘭線,但巴基斯坦基于此線建國,同意就該問題進行談判無疑將動搖國之根本,在這個問題上,兩國關系擰成了死結。
到了冷戰及蘇聯入侵阿富汗時期,杜蘭線更是成了美蘇對抗的“紅線區”,美國公開表示杜蘭線為阿巴國際邊界,而前蘇聯則在此問題上支持阿富汗政府的立場。于是,杜蘭線兩側的普什圖部落區和俾路支地區就成了著名的國際安全“黑洞”,各方勢力都在這里培植能夠打擊對手的力量。在與極端分子和分裂勢力作戰時,阿巴兩國任何一方稍有越界都會遭到對方“侵犯別國領土主權”的指責。“黑洞”區崇山峻嶺,山間小路縱橫,這為極端分子和分裂勢力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他們自由穿梭于“黑洞”之中,如魚得水。如今已為世人熟知的阿富汗塔利班與巴基斯坦塔利班勢力皆興起、壯大于這片“黑洞”區域。
但俄羅斯在阿富汗仍有其利益訴求,核心在地緣政治和反恐。地緣政治方面,俄羅斯看重中亞,將其視作“后院”或“勢力范圍”。美國或其他勢力以介入阿富汗為借口對中亞的介入力度越來越大,肯定會有損俄羅斯的地緣政治利益。安全利益方面,俄羅斯擔心所謂“圣戰”勢力從南翼威脅俄羅斯國土的安全。南翼有兩個方向,一個是敘利亞方向,另一個就是阿富汗方向。由于阿富汗緊鄰中亞,如果中亞發生動蕩,首先影響的是俄羅斯本身的安全,其次會影響到俄羅斯高加索的安全(當然敘利亞對高加索的影響更直接)。
整體而言,俄羅斯在阿富汗反恐問題上態度認真,并且也在提出一些在上合組織框架下的合作。自2001年反恐戰爭開始以來,俄羅斯之所以能如此痛快地默許甚至支持中亞國家為美國開放領空,足以說明俄羅斯當時對塔利班問題比較顧慮,擔心阿富汗會威脅中亞。因為中亞現在全是穆斯林國家,局面也不是很樂觀,地區內存在“圣戰”勢力,“哈里發戰士”、“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等運動也比較活躍,而且據說中亞的“圣戰”分子中,前往敘利亞和伊拉克加入“伊斯蘭國”的人也為數不少(約有數千人),俄羅斯對此有所擔憂。所以盡管俄羅斯在一些口號上可能會有所夸大,但其考慮卻很務實。
至于介入方式,“重返阿富汗”這個詞可以使用,畢竟俄方對阿富汗各方面的介入在加大,且“重返阿富汗”這個詞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俄羅斯最高領導人的話語體系中。但俄想取代美國的作用或跟美國分庭抗禮,我認為在近期不可能實現。
記者: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邊界,現在還存在著尚未解決的領土糾紛。這會不會對中國的“一帶一路”戰略造成威脅,對“中巴經濟走廊”的選址會有多大影響?
王:“一帶一路”戰略的旗艦項目就是中巴經濟走廊。阿巴邊境的杜蘭線有數千千米,這條線當年由英國人地圖開疆,卻始終沒有實地勘探過——確切說是英國人嘗試勘探但未成功。雖說其主要口岸數量有限,但是小通道多達數百條,很難守得住。所以美國人曾突發奇想:砌一堵水泥墻,拉個鐵絲網,將這幾千千米全部封起來。但是,當地有3000多萬普什圖人跨界而居,在巴基斯坦一邊人數更多,封鎖會導致部落居民之間往來不便,非要封鎖的話普什圖人恐怕也不會答應,所以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的希望不大。
但也有人提出,能否就阿巴邊界問題形成所謂“備忘錄”,在不影響各方對邊界線最終封鎖的前提下,實現邊境共管。這個問題目前還沒有進展,因為巴基斯坦強調一定要以杜蘭線為國際邊界——國際社會也普遍承認;但阿富汗始終不肯承認。
至于邊界問題會不會威脅中巴經濟走廊,答案是肯定的。剛才提到“伊斯蘭國”的楠格哈爾省。楠格哈爾省直接毗鄰聯邦直轄部落區,旁邊就是開伯爾一普什圖赫瓦省。所以從側翼來看,對中巴經濟走廊始終是個潛在威脅。中巴經濟走廊選址有三條線:東線、中線和西線。東線相對安全,途徑內陸幾個省——走信德省、旁遮普省,然后到紅旗拉普。但現在巴基斯坦西部2個省——俾路支省和開伯爾省也要分一杯羹,希望能從中受惠,拉動地區經濟,所以西線目前也在進展中。平心而論,西線離杜蘭線相當近,屆時Is或背后受其他勢力支持的極端勢力給走廊“搗亂”的可能性非常高。
為應對這一問題,巴基斯坦最近成立了一個特殊的安保部隊,人數達12000人。中巴經濟走廊現在是一個大框的“1+4”結構:以中巴經濟走廊為引領,以瓜達爾港、能源、基建和產業園區為支撐的“1+4”模式。這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中巴經濟走廊更多是一個點狀布局,而非一開始就是脆弱的“一條線”格局。巴基斯坦現在成立的“特別安保區”及其設立的特殊安保部隊,是能夠確保這些點的安全的,如瓜達爾港,其工業園區和物流區都可以獲得保障;但危險仍然時刻存在。譬如最近巴基斯坦爆出一個比較有趣的消息:巴方在俾路支省抓到一個印度間諜,該間諜承認進入巴基斯坦是意圖制造事端,目標是針對俾省特別是針對瓜達爾港和卡拉奇港。此事在巴基斯坦炒得沸沸揚揚,印度辯解說那個人是前海軍官員而非現役。此事雙方各執一詞,后來甚至把伊朗也扯了進來。這就說明除了“伊斯蘭國”之外,我們還要防范其他一些國家或非國家行為體,去借助當地某些組織資助當地人進行某些破壞活動。
所以,整體威脅是存在的,但都在一定范圍內。在當前階段,中巴經濟走廊在安全方面還是整體可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