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兼明
楊絳先生離世后,悼念聲中也出現批評之音,批評錢鐘書與楊絳對社會不公不義之事的冷淡。此后,徐賁與張鳴先生關于“知識分子公共責任”的爭論,把議題引向縱深。
徐賁認為,在一個知識分子能起到批判作用的正常社會里,他們對公共事務保持沉默,盡管不違法,仍是失德行為,其中可能隱藏著犬儒主義,是對社會極大的毒害。而張鳴則認為,即使“沒有沉默”的知識分子,也無權利指責他人沉默,“沉默的知識分子,比那種阿諛奉承,指鹿為馬的人強多了”。
此文特此提供一些反例,來說明“知識分子的公共責任”是個復雜的議題,“沉默即犬儒”的判斷過于簡單了。在歐美,就有一些知識分子并不認為知識分子應當比民眾承擔更多的公共責任。這其中,最著名的兩位是:韋伯和哈耶克。
韋伯認為,在現代社會,知識分子的正當職責是在自己的專業內提供正確的知識,而在公共生活中應盡的責任與一般民眾無異。在他看來,“上帝已死”讓多神論成為現代生活的現實,生命和世界的意義不再像信仰時代那么確定無疑。在彼此對立的諸神中,現代人必須自己選擇他的信仰,知識分子無法提供幫助,更無法扮演先知或救世主——他們失去了指導別人的“專業資格”。由此,學術已與世界一起“脫魅”,不再是什么通往“真實存在”的道路。
韋伯之所以要重新審視知識分子的公共責任,目的是為了辨明現代社會中,學術工作的性質和意義——只能增進人們支配世界或人生的技術手段,因為它是按專業原則來經營的“志業”,并不提供人生和社會的目的。一個知識分子如超出他的學術職責,對社會公開發布對政治或人生的觀點,只會使他喪失作為現代知識分子最重要的德性:知性認知的平實,并制造社會生活和心靈生活的可怕的“怪物”。所以,他認為任何救世主式的批判或煽動,只會破壞知性認知的平實。
韋伯說得不無道理。要客觀嚴謹地分析現代社會政治問題,確實需要一些科學工具、論辯常識與相關專業的知識儲備,不經過專門訓練,不僅表達者會感到困難,也會增加觀點市場的混亂。公共事務顯然不是喊喊口號就能解決的。比如對今天從事與楊絳、錢鐘書一樣職業的很多作家或古典文學研究者來說,讓他們對公共事務進行表達,確實挑戰很大,不僅怕表達不好,還會有文體、知識場域、身份等諸多問題的考慮。
一個知識分子,如果能在本專業提供正確而有良知的知識,未對公共事務發言,難道我們就應指責他犬儒嗎?各種“真理代言人”制造的苦難還少嗎?
哈耶克對知識分子的公共責任之所以持批判態度,是因為他從希特勒政權中觀察到這樣一種現實,極權體制的形成并不是希特勒等少數人就可實現的,而是因為在當時整個歐洲知識界都彌漫著一種類似的思想觀念。也就是說,知識分子以錯誤的方式,關注了所謂理想社會的建立,也是塑造希特勒的力量之一。這使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人類在改變社會處境時,為何總會受到一些錯誤觀念的支配?所以,哈耶克從研究政治理論之始,就把那些充滿建構理想的知識分子,視作極權的源頭之一。
在哈耶克看來,知識分子如果想組織社會或資源,達成一個單一目標,哪怕就是為了民主的目的而否認“個人目的是至高無上的自由領域”時,也是一種危險的行為。哈耶克從不苛責其他知識分子應該做什么,這不僅是對他人人格的尊重,也是對其中極權意識的提防,即使對對手,他也懷有悲憫心。在他眼中,任何社會目標的實現,都不可能出自人們有意設計的結果,而是人類在漫長歷史進程中群體選擇的結果,知識的成長只能同步于這一過程,不可能超越其上,并起引領作用。
確實,近年話語空間的變化,讓對公共事務發聲的知識分子群體發生了很大變化。對公共話題如何發聲的焦慮和尷尬,也遍存于每個人身上。這種焦慮感或許是近來引發知識分子公共責任爭論的真正根源。但知識分子群體確實是一個復雜而異質的群體,每個學科的關注點和價值模式各不相同,尤其在很多人文學科的話語日趨專業的情形下,很多人的話語本身就難以進入公共媒體,其他人又怎能苛責他們呢?就說詩歌吧,算是比較大眾化的文體了,很多詩人在詩中也對公共事務有過大量表達,但媒體會關注這些表達嗎?其他領域的知識分子會關注這些表達嗎?難道可以僅僅因為詩人沒寫時評,別人就有權苛責他們沒有對公共事務“發聲和表態”嗎?
互聯網時代到處彌漫著各種極端或絕對的觀點,猶如思想陷阱,稍不留意,你就可能身陷其中,不僅會慢慢損壞你對真理、正義和良知的判斷力,也會讓你對社會、文化與人的豐富需求的感知,變得越來越粗鄙,這是可怕的、因此也是需要特別警惕的一種社會現象。
知識分子當然應盡可能多地關注公共事務,但也絕不能因為某個知識分子未對公共事務發言,就指責他犬儒,這對大量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無疑是一種傷害,形同當年“狠斗私字一閃念”。中國未來社會的變革,不可能是某一種思想或觀點獨擅勝場,一定是各種思潮共存、博弈,又互補、合作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