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紅春
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化尋根或自我認同的“傳統文化熱”“國學熱”喧騰為一種族群鏡像。這種鏡像的產生是經濟發展的邏輯展開———倉廩足而知精神之貧瘠。21世紀高校接替民間,成為傳統文化熱的空間支點后,國學熱的學理性大為增強,使一批優秀的傳統文化研究者浮現到了公眾關注的水位線上,出版了一批專業性較強的國學研究著作。陳壁生《經學的瓦解》(以下簡稱《瓦解》)作為期間的一本小冊子,在對國學的理解把握上有著一定價值,在對國學的價值取向上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對于前者,《瓦解》在國學研究中是有其知識譜系身份的,而之于后者,《瓦解》則是當下傳統復興、國學熱病癥的病理學標本———虛弱、虛熱、虛驕。
《瓦解》是對于民國經學史的一種論述,著重探討了章太炎對于經學的改造和胡適等人“史料化”經學,建立現代學科體系,經學徹底瓦解的過程。夾雜著經學的古今之爭,經學大廈的解體發端于章太炎的“由法而史”,從歷史角度原“儒”、原“素王”、原“經”,“章氏之六經,已經不止是‘史(官書、政典),而且是‘歷史。”章太炎將經學的價值建立在“歷史的記載,而且是最古老的歷史記載”之上,這在陳壁生看來儼然是將經學釜底抽薪,失去了經學應有“政治之大憲章”的價值地位。及至胡適將“國學”泛化為“國故之學”,引入西方歷史學科的方法和路徑,將經學納入現代分科之學的天平之上,經學的微言大義也就變成了“亂七八糟”“無頭無腦”“胡說謬論”和“武斷迷信”,經學從“史”徹底淪落為“史料”。
在索驥經學跌落神壇的過程中,《瓦解》在夾敘夾議的行文中提出了自己的經學主張:一、經學是傳統文化的主體,“傳統學術本以經學為中心”“中國文明的核心即在經學”,復興傳統文化當“重建經學的中心地位”。二、經學是統一整體,不可偏廢或按照現代學科分類隨意割裂,經學研究不應采取史學路徑,絕不能以史料為視角消解經學的價值導向。三、經學對于我們今天面臨的“國族將往何處去”問題,意義十分重大,“重新回到經學”,才能在歷史中尋找到未來民族國家建構的方向。
對于陳壁生通過文本要傳遞出的微言大義,筆者感受不多,但針對書中存在的若干疑問,不吐不快:一、《瓦解》中梳理了近代經學瓦解的思想脈絡,但經學在近代瓦解的根源到底是章太炎、胡適等人的學術主張導致的,還是近代世界化浪潮沖擊的結果?《瓦解》將經學的瓦解歸結為“以經為史”的學術視角轉化,忽視了近代中國“救亡圖存、思想啟蒙、建設現代國家”這一基本歷史使命對經學的解構效果。二、中華文化綿延不止到底是靠經學這一文明核心,還是底層民間的基層結構及其倫理風尚?孔子講的“禮失求諸野”,似乎更多強調的是文化依乎民眾生活而存。中華文明的核心是幾千年綿延不絕的家庭倫理生活,而不是抽象反映倫理規范的經學本身。三、經學對中國近代民族國家構建的重要性到底體現在什么地方?是否沒有經學,中國近代民族國家就無法構建起來?陳壁生抽象強調經學對近代國族建構的基石性或靈魂性作用,實際上是種一廂情愿的詩化———在中國民族國家的建構過程中,最核心的任務在新中國成立前三十年已經完成,尤其是抗日戰爭塑造了國民身份認同,高強度群眾運動對此有固化作用。最后,必須指出的是,《瓦解》一書最大的吊詭之處在于,陳壁生一直反對用史學的路徑對待經學,強調經學的價值性一定會被歷史性瓦解,但他自己寫作的基本思路和學術方法卻恰恰是史學的。換言之,這本書的價值主要鐫刻于史學面相。
與單純的一本書相比,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當前打著傳統文化、國學、經學等旗號的圖書序列。這類圖書對經學、國學乃至傳統文化的價值傾向及其實踐取向,在真正復興傳統文化的進程中,其意義和價值都是帶有巨大疑問的。這些旨在“復興”傳統文化的書籍有一個共同特征是,打著“同情之理解”的旗號,有意或無意地暗示人們,清末民初那場關于傳統文化的批判根本上是錯誤的。這類圖書借著反思五四的花腔,回避新文化運動的批判價值,解構陳獨秀、胡適乃至牟宗三等人苦苦思索的問題———傳統文化能否走向現代,如何走向現代。在當前的傳統文化熱潮中,文化保守主義者在自己的寫作中已經懶于思索“舊內圣”如何開出“新外王”的問題。他們更善于,也更熱衷于在舞臺上表演祖先的圣明、英烈,身穿孝服,高喊著“打錯了”來替傳統招魂喊冤。但這類圖書的作者往往經學、國學讀的多,義理明白的多,但歷史書看得少,抑或記憶力都不太完整。這種曲調在傳統社會的有識之士看來,其學術研究的進路和理念已經大有問題,“樸學之士窮流造極,掇拾唾沈,安用為學?”[1]
實際上,關于經學研究乃至傳統文化復興,極少數冷靜者在20世紀末就已經提出“后經學時代”概念,其主旨在于:一、經學已經不具有指導當今社會生活的合法性、正當性源泉地位,現實世界的價值圭臬不再是經學大義,而是現代法理;二、經學研究方法上多元化、多樣性是常態,宗經或師法不再是唯一可能之道。[2]“后經學時代”其實是現代社會中“后經典時代”的中國化表述。解構與重建是現代性的重要路徑,也是古典文明“活在當下”的歷史軌跡。西方世界對于《圣經》文本的歷史詮釋學路徑研究自啟蒙運動以來,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這種歷史批判學不僅沒有妨礙宗教生活、宗教價值在基督教國家世俗生活中的地位和意義,而且沒有影響其民族國家的建構———無論是“上帝保佑女王”,還是“上帝保佑美國”,上帝都很好地完成了其民族守護神的任務。斯賓諾莎等人解構了猶太人的歷史,選民神話就此破滅,但猶太民族的自我認同和民族國家建構也并未出現嚴峻問題。
當前傳統文化熱、國學熱找準了社會情緒的癥結,卻沒有給出復興的現實路徑。如果經學或傳統文化對于“中國之所以成為中國”真的如此重要,那么最直接的方法不單是“必須回到經學”,“回到康有為,回到章太炎”,更要讓經學或傳統微言大義之價值“回到生活”。生活世界是一個前理論的生動鮮活的人文世界。經學的回歸或復興———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創造性轉化,假如真的可能的話———其問題不是摒棄“以史為綱”的史學路徑,而是必須從理論書齋中走出去,走向民眾,走向他們的困擾,走向他們的期盼,走向他們的需要。
從“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到傳統文化生息煥發,流動不止,傳統文化的保守主義者們目前似乎還沒有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現階段具體要依靠誰、要做什么。大量的書籍論述中只有一個浮泛的價值目標———復興傳統、回歸國學、經學重建。這個思路又回到了以往的圣王政治———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骨子里其實是沒有底氣的文化虛熱。這些文化人高興得太早太快———在那些對傳統文化抱有期望的人中,他們各自的興奮點是不一樣的。底層民眾期待的是通過傳統文化讓兒女更有出息,更孝順,核心是老有所依的社會保障問題;中層民眾期待的是通過傳統文化讓自己顯得更有品位,核心是在社會生活中獲得更多的關注和舞臺;上層民眾期待的是通過傳統文化讓家業更好地延續下去,關注的是財產和事業的保護、發展。爭取一個或多個階層民眾的支持,是傳統文化復興的現實力量所在。歐洲近代文藝復興依靠的就是新興資產階級的力量,從古典學問中“翻出了”城市資本擁有者的政治理想和審美趣味。令人遺憾的是,一旦細化到具體的社會問題、操作問題,文化保守主義者就容易迷失自己的方向———他們不知道依靠誰,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獲得底層、中層、上層民眾的支持。困難如果不好解決,那就干脆回避。于是,虛無主義就慢慢地侵蝕了那顆以復興傳統文化為己任的心臟。部分人在灰色的長衫下,一面袖手談著經學、天理、心性,一面默數銀行卡中已經入賬的文化基金。
搞不清楚依靠誰、為了誰的問題,自然也就解決不了要干什么的問題。《瓦解》一文說,“真正的國學研究,應該是把國學還原為一顆生命不息、流動不止的大樹?!北M管一顆大樹是不可能流動的,但生生不息確是國學的希望之所在。不過,國學的生氣和活力絕不是“回歸經學”的注、證、疏,關鍵在于從傳統價值中詮釋出新的時代指南———要能夠提供現代社會基層的新互助組織;要能夠提供出帶有古典氣息的新文化品位、新藝術享受;要能夠在市場經濟浪潮下,提供精神指導,節制與約束欲望,弘揚誠信、敬業,鼓勵創新,允許失敗。在此,我們還要善意地提醒那些熱愛并研究國學、經學的文化保守主義者,基層社會對傳統文化是最有穩固同情心的,是國學真正生命力的土壤,也是傳統復興最應關注的起點。經過“五四”以來的多次洗禮,舊宗族的瓦解要求某種新形式的儒家式互助組織。不是精英分子自娛自樂的書院,不是高大玄妙的儒教,而應是一種由傳統文化愛好者所主導、參與的互助社、義工社團等類似組織,其宗旨是以經過當代詮釋的傳統價值為指導,實現基層民眾的自我組織、自我管理,解決普通人生活中的現實苦難。但國學熱二十多年后,在基層依然看不到文化保守主義者的深耕細作和夯實基礎。傳統文化復興的陣地,國學愛好者們不去占領,別人就去占領。基督教在中國民間社會的迅猛傳播已經說明這一問題的嚴峻。民眾投入基督教的福音之中而不是儒家的天理人倫,一個極重要因素是基督教及其教會在上帝終極關懷下提供了一種信眾(教友)之間物質上、感情上互助互信的組織模式。
現實決定觀念,理想之樹扎根泥土才會枝繁葉茂。離開了傳統價值的當代實踐,當代流動,傳統文化的復興就會在搜腸刮肚、皓首窮經中,在繼往圣之絕學的揚揚得意中,自限于學術牢籠,割裂了學術研究與社會生活之間鮮活的聯系,最終也就失去了傳統文化復興的觀眾、聽眾和受眾,蜷縮成一團死火,影印在時代的畫冊上。
注釋
[1]趙烈文:《能靜居日記》(第一卷),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49頁。
[2]陳少明:《走向后經學時代》,見《漢宋學術與現代思想》,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