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言
一
在我們周圍,一些人拼命積累財富,一些人處心積慮地謀求升遷。這似乎是司空見慣,又似乎不太好理解。
或許,阿蘭·德波頓的新作《身份的焦慮》可以幫你理解這一現象。
德波頓說,他們是為了獲得“上層身份”。“獲得上層身份令人驚喜。由于會得到別人的邀請、奉承、捧場的笑臉(即便你所講的笑話并不可笑)、與眾不同的待遇和注目———上層身份能帶來能源、自由、空間、舒適、時間,并且重要的是,能夠帶來一種受人關注、富有價值的感覺。”
換言之,人們在意的“其實是顯耀身份為我們贏得的愛”。“獲得他人的愛就是讓我們感到自己被關注———注意到我們的出現,記住我們的名字,傾聽我們的意見,寬宥我們的過失,照顧我們的需求。”這種愛,或說關注,帶給我們的,是一種生存的尊嚴。
“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是不被關注的。我們可以粗魯地對待他們,無視他們的感受,甚至可以視之為無物。”其后果,正如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學原理》中說的:“如果我們周圍的每一個人見到我們時都視若無睹,根本就忽略我們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我們心里就會充滿憤怒,我們就能感覺到一種強烈而又莫名的絕望。”
德波頓認為,我們處于一個“勢利”的社會。勢利者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在社會地位和人的價值之間完全畫上等號”。媒體為這一切推波助瀾:某某“土豪”買了私家飛機;某明星生孩子一天就花兩萬元;一個小人物通過奮斗成了大腕……社會的關注點永遠都在那些成功人士身上。這種勢利觀念迫使有的人為了贏取別人的關注和認可而熱衷于那些他們原本毫無興趣的所謂追求。就在我們身邊,也多的是勢利小人,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他們勢利的眼神下生活。“世上最難忍受的大概就是我們最親近的朋友比我們成功。”德波頓說。可見,“勢利小人”也包括我們自己。由于感覺自己不如別人,因此才要想方設法讓別人覺得他不如自己。
德波頓認為,我們應該對這種由于渴求尊嚴而導致的勢利傾向,“多一些理解和悲情,而不是一味去苛責。”
二
德波頓生于1969年,是英國暢銷書作家,作品已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中文本也有近十種。他的作品,讓我們在司空見慣的生活中發現新意。每隔兩三年,德波頓就有一本暢銷書面世:《哲學的慰藉》《旅行的藝術》《幸福的建筑》《工作頌歌》《寫給無神論者》……每本都引起轟動。
以隨筆作品見長的德波頓,靈感來源于讀書:“我喜歡閱讀并不是為了讓我自己開心或者打發無聊的時光。我閱讀是為了更多地了解這個世界以及我自己。我喜歡那些能夠以某種方式幫助我生活的書,它們能教會我一些能在日常生活中用到的東西。我也喜歡這樣一類書:歷史、心理學和哲學,當然還有小說。我閱讀是為了自救……”
這也正是我們讀德波頓時最大的收獲:自救。德波頓的文字里有哲學、有心理學,但決不艱澀。“如果一位隨筆作家來寫一本有關愛的書,他或許會對愛的歷史和心理稍做探究,不過他最終必須得用一種個人化的調子來寫,使讀者讀起來就像跟朋友娓娓談心。這種朋友般的閱讀感受對我而言非常重要:我希望我的書讀起來就像跟朋友談心,不想拿大學問的帽子來充門面、唬人。”德波頓在他的中文版文集總序中說。
在上述那篇序言中,他還說道:“我讀得如饑似渴,又感同身受。這足可以解釋文學何以能夠為失戀的人帶來舒解和慰藉。在文藝作品中認出我們自己,可以使我們換一種達觀的態度看待我們自身的困境。”
三
現代社會,身份的焦慮就是我們每個人不得不面對的困境。
人類歷史上長期存在的主導觀念是,人與人之間不平等是正常的,天子就是天子,庶民就是庶民,隨遇而安,知足常樂才算明智。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新的觀念產生并為人們廣泛接受:人,生而平等。在此基礎之上,每個人都深信自己有足夠的實力去實現自己的任何理想。其結果就是足夠的自尊將永無可能實現。比如,現代社會前所未有地提高了我們的收入,至少使我們看起來更為富有,而我們真實的感受卻是越來越貧窮———我們的前面總是走著更加富有的人。所以,我們永遠都不能安于現狀,永遠都有尚未企及的夢想,這是我們永遠揮之不去的焦慮。
邁克爾·揚在《精英崇拜的興起》一書中表述了這樣的觀點:“現今社會,不論一個人身世如何卑微,他都清楚自己的生活充滿無限機遇……如果在旁人眼里,他一再被認為是‘笨蛋,那么他恐怕真的就是笨蛋……更為殘酷的是,他們將注定身份低微,而且,造成這一結局的原因如此直白:因為他智識低下。”這樣的觀點,讓窮人、失敗者覺得比貧窮或失敗更加難堪。
可是德波頓認為成功要受至少五種無法預測因素的制約。這五種因素是:變幻無常的才能;運氣;雇主;雇主的贏利原則;全球經濟發展規律。
簡單地把失敗歸之于個人的原因有失公允。
四
生活就是用一種焦慮代替另一種焦慮的過程。但也不是沒有心安的方法。
在面臨侮辱、譴責和貧窮的時候,一些哲學家安之若素。一個過路人看見蘇格拉底在市場上遭人侮辱,便問他:“你難道不在乎別人辱罵你嗎?”“為什么在乎呢?難道你認為一頭驢踢了我以后我會恨它嗎?”蘇格拉底回答。
根據哲學觀點,主流價值體系有時候會有失公正地讓一些人蒙羞,同時,有時候也會有失公正地讓一些人贏得尊重。所以,就算我們沒有得到他人的贊美、肯定,我們也不用因此自責———那不一定是我們的錯。有了這樣的理解之后,我們可能會采取一種理性的遁世態度。德波頓說,“只要對某些人的思想稍加研究,就會發現他們根本不值得我們尊敬,然而,我們往往在弄清楚這一切之前就竭力想得到他們的愛戴。我們應該停止這一自虐過程。”“我們應該遵循自己內心的良知,而不是來自外部的贊揚或譴責。”
德波頓認為對身份低下的焦慮進行治療,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旅游———在現實中旅游或在藝術作品中旅游———去感受世界的廣闊無垠。
好的藝術作品可以幫助我們化解心靈深處的緊張和焦慮。因為藝術作品———小說、詩歌、戲劇、繪畫或電影,能夠在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地向我們揭示我們的生活狀態。它們有助于引導我們更正確、更審慎、更理智地理解世界。德波頓舉例說,比如讀完簡·奧斯丁的《曼斯菲爾德莊園》之后,“我們從奧斯丁的小說世界中出來,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中,我們會像她在小說中所教的那樣去待人接物,我們將學會辨認和避免貪婪、傲慢和狂妄,轉而欣賞我們自己身上和他人身上的美德。”在談到夏爾丹的繪畫《病人的膳食》時,德波頓說:“夏爾丹教導我們,一只梨可以像女人一樣富有活力,一個水壺可以像寶石一樣美麗動人。”而瓊斯的繪畫《那不勒斯的屋頂》“是一幅井然有序的社會圖畫,人們在平淡的生活中獲得樂趣,過著怡然自樂的生活。”“這些描繪日常生活的偉大藝術家能夠幫助我們糾正一系列勢利觀念,從而對人世間何者應該受到尊重,何者應該獲得榮耀得到全新的認識。”德波頓也看重悲劇。他說:“悲劇促使我們摒棄日常生活中對失敗與挫折的簡單化的看法,使我們以寬容的心態對待我們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愚昧與過失。”
德波頓建議人們多多旅行,多看自然風光和人類遺存。“宏大的自然景觀與廢墟一樣,能夠起到相同的減緩焦慮的作用,因為宏大的自然景觀是無限空間的代表,就如同廢墟是無限時間的代表一樣,與無限的時間相比,我們虛弱的、短暫的生命與飛蛾或蜘蛛的生命一樣微不足道。”
德波頓用大量篇幅談基督教,希望讀者從死亡的角度看待人的生命中什么事是最有意義的,進而緩解身份焦慮。16世紀有個畫派叫“虛空藝術”。畫面上是一張桌子或一個壁柜,上面放一堆形成鮮明對比的東西:一類是尋歡作樂或人間榮耀的象征物,如鮮花、硬幣、桂冠、吉他或酒瓶;一類是代表死亡和人生苦短的象征物,比如頭骨和沙漏。兩類東西放在一起,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這種畫被擺放在書房或臥室,它提醒人們以批判的眼光對待生活,告訴人們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可笑的。
“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些人無法或不愿溫順地服從關于上層身份的主流觀念,但他們有資格擁有更好的稱呼,而不是殘酷地被人稱為失敗者或小角色。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種方式,才能證明生活的成功。”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結尾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