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檸
一
京劇大師程硯秋先生之三公子、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已故學者程永江先生,歷時20多年,精心編撰的《程硯秋演出劇目志》(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是一部難得的京劇史的史料著作,讀完之后引起了我許多感想。對于中國傳統戲曲,我完全是個外行。一般而言,內行知道深淺,故言語謹慎;反之,越是外行好像越有話要說。說起京劇,還真跟我的故鄉文化和童年記憶有一些關聯,因此先說說這個關聯。
我家鄉地處吳文化和楚文化的交接部位,在鄱陽湖入長江處的湖口附近,也是贛鄂皖三省接壤地區。西北方向,隔江就是京劇聲腔源頭之一的“二黃”的原產地。[1]東南方向,則是古徽州的樂平、婺源、弋陽一帶,這也是京劇聲腔源頭之一的“弋陽腔”原產地。我老家好像不叫“弋陽腔”,而是叫“高腔”。村里每逢有紅白喜事,或造屋安宅,都要請藝人來唱夜。請來的人有兩類,一類是民間盲人歌手,他們唱的都是些古老的歷史故事,比如“薛仁貴征東”之類,故事內容好聽很重要,歌唱的聲音好不好聽則不重要。另一類就是唱“高腔”或者“譚腔”的人[2]。歌唱者是身體正常且有歌唱才能的農民,他們的眼睛耳朵都完好無缺,歌唱的內容則是根據現場需要即興編出來的,內容是否編圓了并不重要,關鍵在于聲音要高亢,嗓音要好聽。在我的記憶里,“高腔”的那些歌詞我一句也沒聽明白,只記得不時地傳來尖銳高昂的呼喊聲,“呀!!———”[3],聲音十分喧囂熱鬧,直往大腦深處,或者說往天上鉆似的,令人難以忘懷。也就是說,花錢請盲藝人來,是要聽故事的;請唱“高腔”“譚腔”的人來,是要聽聲音的,可見家鄉農民對聲音的迷戀。后來我才知道,這種世世代代在我家鄉一帶流傳的、充滿民間原始魅力的“高腔”,明代中葉就傳到了南京和北京,它在皇帝達官面前,與高雅的、“輕柔婉折”的“昆山腔”明爭暗斗,后來又經過相互改造、彼此融合,漸漸化入京劇聲腔系統之中去了。盡管我不懂得京劇藝術深層的奧妙,但每每聽到唱腔中尖銳高亢的聲腔時,總是聯想到童年時代,在老家昏暗的燈光下,昏昏欲睡之際,被尖銳“高腔”驚醒的時刻。
此外,京劇演員的念白于我也頗有親切感,它的發音方式,除了京韻之外,剩下的就與江西北、安徽西、黃岡東這個三角區[4]的發音方式接近。比如“小姐”這個詞的念白,就接近我家鄉發音方式,讀如“SiaoZie”,更荒遠的鄉下人則讀作“SiaoZia”。還有《鎖麟囊》里的唱詞“如意珠兒手未操”一句中“如”和“珠”兩字的念白,接近黃陂和黃岡地區的發音方式,讀作“Rǘ”和“Zhǖ”。再如《鎖麟囊》“何處悲聲破寂寥”一句中“處”字,京劇念白就是江西九江、湖北黃梅、安徽宿松的發音方式,讀如“Chǖ”。所以,每每聽到京劇中非京韻部分的聲腔,就像聽到鄉音一樣親切。[5]
其實,我的故鄉并不流行京劇,而是流行黃梅戲和采茶戲。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全省各縣都有黃梅戲團或采茶戲團,集中養著一批鄉村“藝術家”。農民們都會唱《天仙配》,一邊唱一邊幻想著天上掉下一個仙女來,娶老婆不用彩禮,還白撿兩個兒子,典型的農耕文明的審美理想。等到我知道有一種叫“京劇”的東西的時候,已經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了,那時候的“京劇”全稱“現代革命京劇樣板戲”,如《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紅燈記》《紅色娘子軍》《杜鵑山》等,廣播里、電影里天天播、天天放,耳濡目染,跟著哼哼也就會了。全本的《紅燈記》,從扳道工人李玉和的“手提紅燈四下看”開始唱,一直唱到李奶奶的“十七年風雨狂怕談以往”,最后唱到李鐵梅的“粉身碎骨不交密電碼”,一個人“生旦凈丑”通吃,直唱得“西皮二黃”全無,完全唱成了紅小兵的革命流行歌,一點戲味兒都沒有。現在想起來,那哪兒是在“唱京劇”,那叫“毀京劇”。
二
京劇,是我國傳統文化中的瑰寶,它最主要的特點就是“純”,追求藝術上的純粹性,不為一時一地的功利目的所誘惑;其次,它還具有廣泛的民眾基礎,且價值觀念具有超越時代的特點,能夠為不同文化階層和不同政治傾向的人所接受。因此,無論清代還是民國抑或新中國,都吸引著大批的戲迷和票友,上至宮廷貴族或者政府官員,下至普通市民百姓,什么身份什么立場的都有。也就是說,藝術上的純粹性、觀念上的民間性、政治上的民主性,是京劇魅力永恒的奧秘。觀念上的民間性,指的是它鐘情于跨越不同歷史朝代、世世代代流傳、為普通百姓所接納的價值觀念,由此也可以詮釋政治上的民主性的含義。必須強調的是,藝術性上的純粹性是它存在的前提和基礎。
這種藝術性,首先指向的是藝術形式本身,就京劇藝術而言,就是演員的“唱念做打”,以及相關的外圍藝術形式,包括化妝臉譜、服裝配飾、鑼鼓絲竹、舞臺裝飾等。其中,演員的“唱念做打”,又是核心部分,也是最能體現其藝術純粹性的部分,它完全可以獨立,無須依賴其他。比如“清唱”,甚至不需要布景或伴奏,通過演員的歌唱和表演,傳遞情緒和情感,塑造藝術形象,并且充分調動觀眾的審美想象,演員和觀眾一起,共同參與藝術創造的全過程。演員用自己的唱念做打、舉手投足、眼神表情、聲音念白,來表達藝術與現實、審美與功利、個人與眾人等各種復雜的關系,并且令觀眾著迷(戲迷和票友)。因此,京劇藝術表演的“符號系統”,在處理藝術的虛構性和經驗的現實性的關系上,特別是在將中國傳統藝術境界中的“寫意”和“傳神”,變成了歌唱和表演的實踐上,為世界戲劇藝術史,提供了有益的藝術經驗。正因為如此,京劇藝術對演員的“唱念做打”的基本功,提出了極其苛刻的要求,沒有十年八年乃至更長時間的刻苦訓練,根本就別想登上舞臺,京劇藝術史證明,無論哪一位京劇藝術大師莫能例外。作為“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就苦練了整整8年,從6歲練到13歲開始搭班演出,從武生練到花旦再到青衣。直到從藝12年之后的18歲(1922年),他才開始獨立挑班,成立“和聲社”。也正因為京劇對藝術形式的苛刻要求,導致京劇這個藝術門類內部的諸多限制,沒有藝術天才和大膽革新的大丈夫氣派,創門立派,難乎其難。程硯秋便屬于那種既有天分又有勇氣的藝術家。作為清末民初著名青衣陳瑤卿的弟子,程硯秋一改傳統青衣重唱功輕表演的呆板做法,熔青衣、花旦、刀馬旦為一爐。他擅長表演但極有分寸,眼神流盼、舉手投足,適可而止。他迷戀青衣的悲情風格,卻又不排斥小旦的活潑。他鐘情藝術虛構,又不喪失現實關懷的情懷。1927年,年僅23歲的程硯秋,被評為“四大名旦”之一,與梅蘭芳、尚小云、荀慧生齊名,進入了他藝術上最輝煌的年代。
在自己獨創的諸多劇目中,程硯秋最鐘情的還是《鎖麟囊》,而不是《荒山淚》。或許《鎖麟囊》最能夠代表他的藝術探索精神,在傳統悲劇中增加喜劇成分,悲喜交加中顯示出“大慈悲”觀。但從1953年開始到1958年逝世,仿佛只能演《荒山淚》了。最后一次出演《鎖麟囊》是1953年12月25日在沈陽演出。公開批判《鎖麟囊》為“反動劇本”的時間是1955年4月。我不是說《荒山淚》不好,都是程硯秋自己演唱的劇目。但如果只能演《荒山淚》,別的劇目不能演,那就顯得荒唐。《荒山淚》之所以審查合格,是因為它的劇情敘事邏輯,與后來的“樣板戲”的敘事邏輯有某種暗合之處。劇本的編寫并不高明,兩個大老爺們出門就被老虎吃了,事實上或許是必然,藝術上則是偶然。如果直接寫成主人公被地主老財或官府惡吏打死,再加“逼上梁山”的情節,那就是典型的“紅色經典”敘事了。當然,作為一位來自社會底層的藝人,程硯秋是京劇藝術家中思想觀念比較民主和現代的一位,他的藝術理想,自然與“五四”主流文藝界所主張的“為人生而藝術”的觀念相吻合,他在20世紀30年代編演《荒山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他也不認可“站在臺上喊口號”的做法,還是主張要堅守藝術的底線。所以他念念不忘的還是《鎖麟囊》。但在現有的影像資料中,程硯秋僅留下一部《荒山淚》,不能說不是遺憾。正如本書編者程永江先生所言:“一生獨留《荒山淚》,終生不忘《鎖麟囊》”。
三
回到《程硯秋演出劇目志》這本書上來。編者程永江先生,1959年畢業于前蘇聯列寧格勒(今俄羅斯圣彼得堡)的列賓美術學院美術史與美術理論系,原本擅長的是中西亞古代美術史,在大學里教授西方美術史,業余才從事京劇程派藝術史研究。盡管這部著作,是以他的父親為研究對象,但因作者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能夠做到科學客觀地使用材料,不被個人情緒所左右,難能可貴。比如,1927年北京《順天時報》組織讀者評選京劇“四大名旦”的史料就沒有進來,因為它與“演出劇目”本身無關,屬于“藝術傳播史”的范疇,這也是本書選材嚴格的例證。一部《程硯秋演出劇目志》,時間跨度40多年,皇皇50萬言,以編年史的方式編撰,輔之以劇照、戲票、演員日記、報刊評價等歷史遺物,史料詳盡嚴謹,圖文并茂,印刷精美。不過,初看上去它的確像一部冷冰冰的史料集:年月日、演出地點、演出劇目、票房情況等,但仔細閱讀,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作者對京劇藝術的感悟力,對藝術與社會歷史和人生之關系的深入理解,還有對當時的文化和戲劇生態的客觀呈現能力和選材的史識。
書中配了大量的圖片,主要是演出劇照、戲票、說明書和唱詞。這些都是難得的原始史料。最早一張戲票,是整整100年前的1917年3月24日,13歲的程硯秋參與“為龍泉孤兒院籌款義演”,演出《朱砂痣》的戲票。票價:樓上散座50枚(沒有標明,應該是銅錢,1元大致等于100枚),樓下散座40枚,兒童票20枚,樓上包廂每間銅元80吊(原文如此),“茶資隨意”。票面提醒:“男女分座,風雨勿阻”。
來看一張程硯秋組建自己的戲班“和聲社”之后的一張戲單,時間:1923年6月18日白天,地點:前門外鮮魚口之華樂園,男女分座,樓上和池子票價5角(相當于4斤豬肉的價格),樓下2角5分,未設包廂,沒有茶錢。上海的票價要高于北京的票價,看看程硯秋第一次赴上海演出的情況。從書中可以看出,1922年10月9日至11月19日40天整,一共演出了42場!演出地點“亦舞臺”。戲票信息顯示,時間:1922年10月12日晚。地點:英租界三馬路大新街口,票價分為1元4角(當時上海的肉價每斤1角4分,這個價格大約相當于今天的150元),1元,8角,4角不等,另外加收香茗、手巾小賬等雜費,不同座位不同價格。再看1935年4月16日在漢口“大舞臺”演出的戲票信息,地點:法租界輔堂街,票價:包廂4元(當時的肉價為每斤2角,4元大約相當于今天的300元。如果從購買力的角度計算,4元錢是當時普通工人月收入的1/2或1/3,相當于今天的1500元左右?[6]),正座1元。書中所附的戲票、演出說明、廣告等這些實物史料,隱含的信息十分豐富,有著豐富的再解讀價值,對其他的研究領域也很有用處。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聽了一批錄音資料,還看了拍成影像的劇目《荒山淚》《鎖麟囊》等,其中《荒山淚》是程先生1956年拍攝的電影,也是他留下的唯一的影像資料,52歲的人身子有些發福。《鎖麟囊》看的是程派第三代傳人錄制的影像作品。程硯秋的唱腔錄音倒是很好找到的。我寫這篇文章時,程硯秋先生演唱的《鎖麟囊》錄音在耳邊響著:“【四平調】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不是我苦苦尋煩惱,如意珠兒手未操,啊,手未操。”那聲腔時而細若游絲,時而風波驟起;時而似飲烈酒,時而如品香茗。“【西皮二六】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流水】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哭號啕……”聽著聽著,我這個戲曲外行仿佛快要入門似的。我想,這“悲聲”能夠打動我們,而且經久不衰的原因,固然來自程硯秋聲腔的魅力,來自所有京劇藝術家出色的表演,但更有這“悲聲”自身的社會歷史淵源。它是數千年中國文化中“哀怨”之音的濃縮,也是中國人面對悲苦命運發出“傷嘆”之音的美學升華。這“悲聲”仿佛不是來自京劇演員的嗓子,而是來自我們所有人的心靈深處!
注釋
[1]聲腔以產地命名,“二黃”即楚地的黃陂和黃岡,參見歐陽予倩、青木正兒、周貽白的相關論述。
[2]“高腔”就是江西弋陽腔的別名。“譚腔”就是江西宜黃腔的別名,據說是弋陽腔或海鹽腔的變種,以宜黃人兵部尚書譚綸之姓命名,對于“譚”腔,我一點記憶也沒有,所以擱置不提。
[3]湯顯祖描述為“其節以鼓,其調醓”,參見《湯顯祖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28頁。
[4]吳文化和楚文化交接地帶,再往北200公里就進入中原文化地區。
[5]關于京劇念白的詳細討論,可參見齊如山:《國劇藝術匯考》附錄《皮簧念字法》,遼寧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6]參見陳存仁:《銀元時代的生活》相關章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