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牙行

陸璐

兩棟大樓之間，有條不寬不窄的夾縫。不知何時，夾縫當中起了間房子。青磚墻，小黑瓦，古香古色。墻上掛著一塊掉了漆的牌匾——時牙行。

現代人已不曉得牙行是何物了，這玩意兒打明朝起就有，專門撮合雙方買賣，大抵相當于中介公司。什么樣的牙行都有，買賣絲綢的“絲牙行”，買賣糧食的“米牙行”……

時牙行高高的木柜臺后面，杵著倆穿長褂兒的，一個圓臉，另一個是麻子。門口立了牌子——專營時辰/代買代賣/稍抽微利/童叟無欺。

時間還能買賣？這年頭兒騙子太多，沒人敢去試。開張大半年，這天，終于進了位客。

來的是位少年，從衣著上可以看出他沒錢，從神情上還能看出他有些自卑。

“我……我想問一問，買一天時間需要多少錢？”

圓臉說：“大年三十至正月十五是一個價，春上是一個價，冬里又是一個價。看這位客要哪一天了。”

“我想買今年的2月29日。”說著，他把兜里的零錢全掏出來放到了柜臺上。

圓臉“撲哧”一聲笑了，“這位客，今年可不是閏年哪。”

他嚅囁道：“所以才要買嘛……”

“這點兒連一秒都買不了。”麻子拿了算盤，開始噼里啪啦地算起來，“這位客，今年2月29日子虛烏有，需專門為你定制，所費自然不菲。既然你沒有錢財，只能以物易物。經查，你今年實歲一十四，余年七十有一。你可用余年的一半，即三十五年來換取一日，加上本牙行抽傭錢一年，兩項合計三十六載。”

他撓撓頭：“我可以帶個人嗎？我倆過這天。”

“那就是七十年，外加傭錢翻倍。”

“這樣吧！”少年將零錢推過去，“‘傭錢少收些。我這輩子全換了！”

麻子想了想，點點頭，對圓臉說：“照他說的，造約！”

她剛被查出絕癥，開始懂得為活著而感恩。她的生日是2月29日，這輩子只過了三次。她想在有生之年再過一次生日，可醫生說她時日無多。

她瞥了一眼床頭的電子鐘——2015年2月29日08：10。

一愣，又從枕頭下摸出手機——2015年2月29日08：11。

開什么玩笑？

“叮咚！”門鈴響。

“爸，媽，來人啦！”她坐在床上喊，沒人答應。奇怪！這個點爸媽應該在家才對啊！她走到樓下打開門。是他！

她和他，七歲之前都住在鄉下，天天一起玩。后來，她爸爸進城搞建筑發了家。他爹娘也進了城，他爹在超市當搬運工，他娘在酒店洗洗涮涮。她放了學還去找他玩。她爸不高興，他爹也不樂意。

他手里提著一個蛋糕：“生日快樂！”

吃完蛋糕，他說去看個電影。頂樓影城，爆米花、可樂，隨便拿，沒人檢票，他倆舒舒服服地窩在椅子上，包了一場。出了影院，她看他一眼，“啊”的一聲驚叫。

他莫名其妙。

她拽他到鏡子前，他忍不住也驚叫——他下巴上爬滿胡楂，看樣子，足有二三十歲。

“到你坦白的時候了。”她拽著他，坐進一旁的咖啡廳，“今天的事兒，肯定和你有關系。”

他搓著手把來龍去脈說了。

她出奇地冷靜，呆呆地望著他，許久笑了一聲：“這就是命吧。”淚珠閃動著晶瑩，默默地從腮邊滑落，“咱們，回鄉下去看看吧。”

出了商場，迎面看見大屏幕：“本臺消息，我市作家……《今天的明天，明天的昨天》獲茅盾文學獎。”

“快看！那是你耶！”她向上指著。

屏幕里出現的就是剛才鏡子里那個青年，滿臉胡楂兒，厚厚的眼鏡片。他笑了，原來以后的我，這么厲害啊。路邊有輛車，他上去試了試，居然會開。高速路插過田野，風吹麥浪，一地金黃。車載收音機里傳來主播興奮的聲音：“本臺最新消息，瑞典文學院今天宣布，2056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

“你五十五了啊。真了不起，能得諾貝爾獎。換了這一天，后悔嗎？”

“嗯！后悔！不知道我這一生這么精彩，后悔沒跟他們好好還價，興許能多換幾天。”

終于到了鄉下，天已擦黑。他步履有些蹣跚，需要靠她攙著。他像一個離家很久的游子，在孫女的陪伴下回到故鄉。他走不動了，他倆在打谷場的稻草垛上躺下。天空如洗，繁星一覽。

“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嗎？”她問。

他雙手在嘴上攏了個喇叭，沖著高高的夜空大喊：“我們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兩人掛著笑，睡著了。3月1日的陽光照在臉上，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沒有醒過來。他用那輛車給她換來葬禮和墓碑。

他借了根拐杖，搭車去城里，找到時牙行：“店家，你們弄錯了，時間已經用完了，我為什么還在這里？”

圓臉從柜中拿出一本黃冊子，翻到一頁：“本不該跟你說，但現在起了糾紛，不得不說。你的余年本是七十一年，但在你之前——也就是你來的那天晌午——來了位女客。她有一載余年，她說她得了病，要那一年也沒用，不如送給她的朋友。”圓臉從黃冊子里抽出一張夾頁，“你的時間也不多了，可以給你瞧啦。”

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跡——再也不能見面了。

算啦，既然等不到2月29日，剩下的時間托時牙行轉給你。

你的文章寫得真棒，將來一定能出書。我把這一年送給你，希望你能多寫點文章。愿你的筆下，能有一個我。

他沒再說什么，在圓臉和麻子的注視下，走了。

她的墓旁，搭起個茅草棚。一個白頭發老頭兒，佝僂著背，日夜住在那里。

晴日掃滿地落葉，雨天遮一片濃蔭。

紅豆摘自《兒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