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踏入曲阜,隱進虛迷而厚實的圣境。孔廟巨大的龍柱支撐著沉沉的殿堂,難以企及的距離壓抑著人的欲望。一種文化扼殺困頓了所有文化,人們的笑容被約束在規范中,每晚的夢都在同一條路上擁擠、碰撞。孔子絢麗如霞的心智罩上了永遠揭不開的陰霾,一代一代的后人從《論語》中拼湊出恒定的秩序,不再創造。時間在層層斗拱堆積起的飛檐上凝固,風鈴總是唱著一首叮當的歌,黯啞如初。
森森古柏間,豎立著塊塊讓風雨剝蝕的碑刻。《論語》中活畫出來的孔子,從他的弟子開始就被圣化了,子貢和顏回最先把孔子抬到神壇,成為始作俑者。子貢把孔子的降臨歸為天意:“固天縱之將之,又多能也。”顏回的話卻帶有更多的情感,贊美其后無來者:“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子貢唯恐愚鈍的人們冥頑不化,用了一個不朽的比喻來啟悟兩千年的賢哲宿儒:“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堂家之好。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這如斧之口雕塑成的一具圣偶,如日如月,高高懸天,人們在其光焰下俯首貼耳,祖祖輩輩,生生息息。
《論語》被儒學大師們肢解演繹得支零破碎,莫名其妙,就有了冒大不諱者逆水行舟奮起搏擊,一定程度上影響、動搖、更新、改造了人們的哲學觀念。一部文化史密布了各種學說相互碰撞的累累傷痕。
儒學雖與道學的注重生命、精神自由迥然異趣,但《論語》中有不少篇章流露了孔子鮮明的個性和豐富的情感,有一般人的親切、親近、平凡乃至平庸。他有心靈溝通后的“莞爾而笑”,有對景傷情“逝者如斯夫”的慨嘆;他能歌善琴,音樂使他辨不出佳肴美味。多樣的人格美極富感染力,但一納入儒學,形神頓消,徒具軀殼。
司馬遷不愧是偉大的傳記作家,他在《孔子世家》中對孔子的形體有一段精彩描述。一次孔子到鄭國后與弟子走散,孔子呆在城墻東門旁發呆,鄭國有人對子貢說:“東門邊有個人,他的前額像堯,脖子像皋陶,肩部像子產,不過腰部以下和大禹差三寸,看他勞累的樣子就像一條喪家之狗。”子貢把這段話告訴了孔子,孔子很坦然地笑著說:“把我的外表說成這樣,實在是夸過頭了。不過說我像條無家可歸的狗,確實是這樣,確實是這樣啊!”我們看見了一個很能自嘲的孔子。
孔子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內心向往融入自然的生活。孔子問弟子曾點的志向是什么,曾點說:到了暮春時節,穿上新做的春裝,在這個大地開化、萬物復蘇的季節,陪幾個成年朋友,再帶上一批孩子,大家一起去剛剛開凍的沂水中把自己洗滌得干干凈凈,再到沂水旁邊的舞臺上,沐著春風,把自己融匯進去,與天地一起共同迎來一個蓬勃的時節,讓自己有一場心靈的儀式,儀式完成就高高興興地唱著歌回家。孔子聽后長嘆一聲說:我贊成曾點啊!
在曲阜,穿過對孔子層層嚴密的包纏裹繞,只有孔宅的一口井還算親切。那是一口石砌的普通水井,想想當年孔子就是飲用了這口井的水而產生了影響一個古老國家的思想,我不由產生水井一樣沉邈的情愫。井臺上苔痕茵茵,一片落葉旋飛著飄向井底,曾映照過孔子身影的井水蕩起微漾,天空晃動著,陽光迷亂。
從掩埋孔子的孔林里走出,有一種超脫的輕松。那一大片有名無名的墳墓,暗示了生命的短促和精神的永久。偶然看見了著名戲劇家孔尚任的墓,這才意識到《桃花扇》的作者也出自孔府之門,可他為哀悼故國所唱的沉痛挽歌,至今還有幾人記否?
孔子乘坐著他的牛車,行走在崎嶇蜿蜒的路上,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朦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