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兩天,林雨一家就要搬離這個住了十年的屋子了。
早上丈夫打電話過來催她聯系搬家公司時口氣有點不耐煩。其實,林雨本性不喜歡拖延,也許是潛意識里不太想離開這個見證了她小半個人生的城市才遲遲不肯籌劃搬家?,F在丈夫被調到北方工作,那里將是他們下半個人生的家,曾經依戀故土的林雨終于必須做一次真正的遠行了。
林雨就這樣走進那個擺滿待收拾的舊書的陰暗角落里。書柜被挪動后露出了許多當年曾經苦苦尋找的書,它們現在和地板一樣積滿灰塵,林雨不得不先用紙巾裹住手指再去觸碰它們。她細心地擦拭著,讓書籍泛黃發硬的封面慢慢顯露出來。那都是她小時候的書,也是她塵封在記憶角落里的童年?,F在對她而言女兒的童年反而更加真實,而二十幾年就可以讓她在面對自己的童年時手忙腳亂了。她把書放進箱子,緩緩立起身,就在一剎那的頭暈眼花中她依稀看到了書架夾縫里的那本書。
夕陽橘紅的光暈灑在小書的封皮上,模糊了上面少女靦腆恬靜的笑容。這只是《一生》的名著普及本,字行間有相當多的留白,對原著內容的概括也十分粗糙,不是什么值得回憶的好書。但林雨卻把書從架子上輕輕地取下,像是終于找到了一份遺失已久的珍貴記憶。
回憶不流暢地流進腦海中,一如陽光滲進茂密的樹林背后溫柔地撫摸潮濕的大地。林雨慢慢想起,書的扉頁有褶皺,書皮內側注著兩個人的名字,書中每一個簡單的語句后都寫著稚嫩卻整潔的批注。
那批注是姐姐寫上的。
姐姐不是林雨的親姐姐,她甚至和林雨沒有多少血緣關系。她來到自己家中的時候也是一個夕陽明媚的下午。只有六歲的林雨從小人書上抬起頭,正好看到被媽媽領著走進客廳的少女。那時,林雨并不喜歡這個所謂的姐姐,因為她的樣貌實在叫人看了泄氣,黯淡無光的平臉,發黃的頭發像枯草,唯一能讓人產生好感的只有總是掛在她臉上的靦腆微笑。后來媽媽告訴林雨,這個姐姐其實不是她的姐姐,而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年老體弱的姑媽,十二歲以后就沒有上學了。正好家里需要一個照顧小孩兼洗衣做飯的保姆,于是她就發話把這位姐姐留在了家里,也權當是讓這位貧困的孤女過得好一些。
也許媽媽的本意是想讓林雨和這位姐姐好好相處,但這么一說卻使當時頑劣不堪的林雨更加反感這個姐姐了。林雨記得自己曾經是個不服管教的女孩,最喜歡亂丟東西和隨意涂畫,最不喜歡服從,也就連帶著討厭了這個明顯是來管教林雨的所謂姐姐。但是姐姐總是默默地把林雨丟落一地的書籍撿起來并在書架上細心地排好,也總是在林雨出門上學前提醒她帶上自己的筆盒,她給林雨疊衣服,縫紐扣,在林雨感冒時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板藍根。即便如此姐姐依然把分內的家務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媽媽對她的贊許日益明顯,而她的臉上也總是掛著當初那樣靦腆的笑容。不知何時,曾經的搗蛋鬼林雨發現自己開始聽從這位姐姐的善意勸告,開始約束自己的種種行為,開始成為一個細心的女孩。而林雨同時發現,曾經有些內向的姐姐開始陽光起來,她們之間開始有了友好的對話。
但真正讓林雨對她轉變看法的還是因為這本《一生》。
九歲那年林雨喜歡上了世界名著的簡化版本,纏著媽媽無論如何都要買一套。本來不想花費冤枉錢的媽媽聽了姐姐的勸告之后還是勉為其難地給她捎了一套。林雨歡呼著拆開包裝時,姐姐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當林雨讀完《一生》后,姐姐走近她,低下頭凝視著林雨手上的小書。
“我可以看一看嗎?”林雨記得姐姐是這么問的。
那聲音很輕,充滿溫柔和好奇?!兑簧分械淖屇仁遣皇且矒碛羞@樣的聲音?當時的林雨想著。
其實姐姐在上學時成績不錯,沒有繼續讀下去是因為父母去世,家中實在沒有錢了。但姐姐告訴林雨她依然喜歡看書,所以她看到林雨往書上涂鴉時總是想要制止。姐姐說到這里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輕微笑了一下,仿佛是在自嘲,林雨也跟著笑了,但是心里有一絲羞愧。
這套書最后全部借給了姐姐,本來林雨還想過把它們全部送給姐姐,但是姐姐不愿接受。于是林雨堅持讓姐姐在書上隨意做標注,和她一起討論《基督山伯爵》,《格列佛游記》,并把那些簡單故事后面的深意分享給有點讀不懂的她。當然,她們討論最多的還是《一生》。林雨總覺得姐姐笑起來和《一生》封面上的女主角一模一樣,盡管姐姐總是不承認。
就這樣林雨和姐姐共度了接下來的三年,直到林雨上初中前的那個暑假。
林雨的小學六年里總有姐姐接她放學,她們走在一起的樣子還曾經讓老師以為她們是親姐妹。六月末的傍晚,林雨背著書包走出學校的大門,目光掃視了好幾圈但就是沒有看到姐姐熟悉的身影,以前姐姐總是在放學之前二十分鐘就等在門外的。心中盈滿了不解,她一路小跑回到家,當她喘著氣推開家里大門時,她看到姐姐逆著夕陽的光輝佇立在窗前。姐姐在收拾東西,她把衣服仔細疊好,輕輕地放進地板上大開著口的塑料旅行包里。也許是逆光的緣故,姐姐的表情隱在一片濃濃的陰影里,模糊不清。
那片陰影在林雨的記憶里久久不曾褪色。
是媽媽告訴她姐姐要離開了,回到她遠方的老家。姐姐已經二十二了,這使得她的姑媽竭力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對象是個中年喪妻的農民工,不介意姐姐的貧窮孤苦。媽媽的口氣居然是欣慰的,“聽說那個人性格也好,也不是什么拖兒帶女的,很不錯了?!绷钟甑椭^默不作聲。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應該祝福姐姐嗎?林雨突然想到,在那個家里,姐姐會是妻子,是母親,而不是一個名義上是姐姐而實際上是保姆的四不像。姐姐的未來肯定會比現在要幸福吧。
所以臨別時林雨一句祝福的話都說不出,姐姐倒是一直微笑著感謝爸爸媽媽。在登上火車前姐姐換了新衣服,燙了卷發,她的笑容褪去了靦腆,聲音里透出自信與干練,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瘦小的鄉下女孩了。林雨看著容光煥發的姐姐朝車窗外伸出手向自己揮舞著,同時聽到姐姐大聲說著“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墒橇钟甑摹霸僖姟闭f出口的一剎那就在人聲嘈雜中變成了一個渾濁不清的詞。她站在擁擠的站臺上看著火車遠去,白色的車廂快速的縮小成一個點,然后隱入傍晚滿天的紅霞里,夕陽的光輝像姐姐來的那一天那樣美麗。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反應過來姐姐已經走了,也許是發現放學回家時自己總是一個人,也許是發現那套名著簡化本上已經落了灰塵,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從此再也沒有任性妄為或是丟三落四。等林雨開始為姐姐的離開而感到失落時,姐姐終于打來了電話,她爽朗地告訴媽媽自己有了一個質樸的丈夫和健康的兒子,但媽媽卻偷偷告訴林雨,姐姐家里依然窮困,夫妻兩個都必須常年在外打工才能勉強糊口。在林雨進入大學后,她聽媽媽說姐姐的姑媽去世了,姐姐回到家鄉辦完喪事后就和丈夫去了南方打工,并且再也沒有回來,原來的電話也失效了。本來姐姐老家就沒有什么親戚,后來再也沒能聯系上姐姐,她再也沒有聽到和姐姐有關的任何消息。
在那場帶走了姐姐的遠行過去了的二十五年里,林雨按部就班地畢業,工作,結婚,生子,然后操心丈夫的升職,頭痛孩子的學習成績,只有過年團聚時偶爾聽到長輩的玩笑:“林雨小時候可不懂事兒,是不,后來咋變聽話了呢?”她這才會隱隱約約地想起自己曾有一個不是親姐姐的姐姐。那個姐姐溫柔,細心,喜歡讀書,對林雨很好,笑起來特別像《一生》里的讓娜。
但是她走了,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城市。
姐姐會不會回來,林雨不知道。她剛才經歷了長時間的冥想,現在頭有點痛,不愿再想別的??墒撬蝗挥悬c惶恐地想到,如果姐姐有一天回到了這個城市卻找不到她了,那時該怎么辦?她在北方,姐姐在南方,如果她也要就此遠行的話,豈不是與姐姐離得更遠了嗎?
林雨把目光投向遠方天空中流過的淡紫色云靄,然后再凝視著手上的《一生》,讓娜淺淺的微笑,書皮上的名字盡管已經褪色卻依然可以辨別出來。她聽到了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發出的清脆咔噠聲,以及越來越明顯的輕快腳步聲,是女兒回家了。夕陽將落,這平淡而美好的一天馬上就要結束了。
她慢慢地釋然。
就算是一輩子留在這里,姐姐也許也不會再回來了。不過即使姐姐不會再回來,林雨也知道姐姐一定在努力地活著,盡管不富裕,但她的家庭一定是溫暖的。無論遭遇了怎樣的磨難,她的溫柔與細心肯定能支撐住這個家庭。那個靦腆木訥的姐姐變得堅強自信,而那個頑劣任性的妹妹則變得成熟懂事,她們不是親姐妹但勝似親姐妹。這個城市曾經見證過這一切,就夠了。
姐姐肯定也知道自己過得很好吧——林雨想。
她把《一生》放進箱子,夕陽把最后一抹余暉投在書上后就消失在了遠方的地平線下。
其實,夕陽不過是太陽遠行前的剪影罷了,太陽從來不會真正離開人間。
即使遠行過后是無盡的黑夜,人間也不會失去曾經得到過的陽光。
(作者介紹:揚臻輝,湖北省宜昌市葛洲壩高級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