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付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紀念劉士莪先生
文/付建
2013年3月13日,創建西北大學考古專業的重要參與者劉士莪先生離我們而去。作為和先生有一面之緣的考古后輩,能做的就是用自己手中的筆,記錄下先生的點點滴滴,讓更多的考古學子和喜歡考古的大眾了解先生的一生。
和先生僅有的一面之緣,是在由陜西省文物信息咨詢中心組織的“漢唐有約ü ü采訪陜西考古界大家”的活動中。記得是2011年一個炎熱的下午,我與中心的馬鳳霞、張珊珊、馬育興一同到西北大學西門外的教師家屬區,先生就住在一座矮小樓房的三層、一個面積不大的三室小屋里,沒有奢華的裝修,沒有很多“文物”的小屋,有的只是各種各樣的考古書籍。去之前,我們對先生的了解僅限于先生編著的《老牛坡ü ü西北大學考古專業田野發掘報告》,這是關中東部最著名的殷商遺址。隨著交流的深入,先生平凡而偉大的一生,隨著他那低沉而又有力的聲音給我們道了出來。

劉士莪先生的書房
劉士莪先生是山東泰安人,1949年考入西北大學歷史系讀書,1954年留校,后協助武伯綸、馬長壽等先生創辦西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擔任過西北大學考古教研室主任、教授,主要從事商周考古教學與研究。劉先生一生桃李滿天下,贏得了無數學生和學界同仁的盛贊,為人卻低調、謙和,在整個采訪過程中他極力強調從沒有干過什么大事,都是在輔助各位先生完成自己份內的事。
1949年的西北大學歷史系人才濟濟,而隨后的1950年,著名歷史學家侯外廬先生來西北大學擔任校長,更是將西北大學歷史系發展帶上了一個高峰。歷史系相繼聘請了陳登原、陳直、武伯綸、黃暉、樓公凱、林倫彥、王耘莊、姚學敏、斯維至、馬長壽等名家來執教,加上林冠一、許興凱、史念海、冉昭德、李之勤等學者,一時之間大家云集,蜚名學界。這種氛圍,加之西安的地理位置,影響著青年時期的劉先生。
隨著學習步伐的深入,劉先生與文物考古結下不解之緣。1951年,先生選修陳直老師的《考古學通論》課程,又在歷史系文物陳列室學習,日益感到考古文物對學習歷史具有不可忽略的重要性。他經常陪同陳直先生為文物陳列室購買文物,曾經到西安青年路一位姓康的友人家買入唐代石獅一尊,后經人介紹買入甲骨文一盒(8件)。1952年,劉先生聆聽了黨晴梵先生的《中國古文字學》和王耘莊先生的《原始社會史與民族志》的課程。同年,國家基本建設中有關考古文物保護的問題被提了出來,特別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地上地下文物遺存十分豐富。當時在西北行政委員會文化部文物管理處的武伯綸先生鑒于文物古跡無人保護和研究,提出西北大學必須要辦考古專業,很快他這個想法得到了岳劼恒、梅一芹、林冠一、陳直等西北大學主管負責人的肯定,確定歷史系承擔這個任務,納入教學計劃,成立考古專業,以便為國家培養新型考古文博方面的人才。
1953年3月,武伯綸先生擔任西北歷史博物館(陜西歷史博物館前身)館長,他說開設考古專業光有書本上的知識還不行,必須要實踐。隨后就把劉先生從學校抽調出來,去新疆參加文物調查。此項調查工作分為天山北路和南路進行,北路以伊犁為中心,調查了特克斯、綏定、伊寧、霍城和吉木薩爾;南路有和闐、墨玉、葉城、皮山、莎車、英吉沙、喀什、阿圖什、拜城、溫宿、新和、沙雅、庫車、焉耆、吐魯番等地,調查對象有古城、古墓、古遺址、寺廟、石刻、民俗等。這次調查讓劉先生感覺到祖國幅員遼闊,同時又覺得考古是非常重要而有意義的學科。
等劉先生快畢業的時候,西北大學已準備正式開設考古專業,劉先生又和武伯綸館長一起去了甘肅天水麥積山石窟做調查。在調查中武館長跟先生說:“西北大學創辦考古專業是件令人可喜的新鮮事,學校把你調出來籌辦這項工作,擔子不輕,你要努力學習,鍛煉自己,樹立信心,想辦法,把它辦好,專業的教學計劃應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課堂教學,二是野外實習,要把學生培養成既能田野發掘又能搞科學研究、德才兼備的新型專業人才,這也是我省以及全國考古文博界的希望和要求。你是學歷史的,田野發掘是一項重要的專業課,你必須彌補這個空白,迎頭趕上,多參加些野外調查和發掘工作。回校之后,你可向校、系領導反映,爭取到田野參加實際工作。”劉先生回到學校,就向校、系領導匯報了武伯綸館長的意見,當時歷史系主任是林冠一先生,他很快就認同和核復了,并派先生去了咸陽底張灣考古工地。
1952年武伯綸先生提出建立考古專業后,1953年便開始正式籌備,從西北大學1954年度入校的歷史系二年級學生中,采取自愿報名后批準的方式,選出10名學生成立考古班。考古班成立后,制定了教學計劃,開設《考古學通論》(陳直先生講授)等課程、《古文字學》(黨晴梵先生講授)、《原始社會史與民族志》(王耘莊先生講授),田野考古是必修課。同年,陳直教授擔任文物陳列室主任,劉先生協助老師工作,朝夕相處,聆聽教誨,這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以后數十年的教學生涯。到了1955年,在二年級歷史班中仍以自愿方式選出了28名學生進入考古班,后來考古班改名叫考古專門化。從那時起,劉先生就把終生奉獻給了西北大學考古專業。
1955年9月,著名民族學家、歷史學家馬長壽教授支援大西北,從復旦大學來西北大學任教。劉先生接受學校安排給馬長壽教授做臨時助手,他不但借此機會彌補了個人在民族學領域的知識空白,同時感到民族學研究必須與歷史文獻、語言譜系、風俗、宗教及與地方社會緊密結合起來。馬長壽教授在給1957級歷史班講授“中國西北民族史”的同時,又組織領導了對陜西、甘肅兩省十余縣清同治年間(1862~1874)回民起義的歷史調查,劉先生隨馬長壽教授參加了第一階段的調查,后因考古課程教學和籌建教研室工作,脫離了調查小組。

西北大學前身國立西北大學校門

武伯綸先生著作《西安歷史述略》

《馬長壽民族史研究著作選》

馬長壽先生著作《突厥人和突厥汗國》
限于歷史系圖書資料缺乏,教師學習備課面臨困境。西北大學在侯外廬校長的關注和支持下,1956年下撥7000元經費,令歷史系根據教學急需自行購買必要的圖書資料。歷史系經過認真討論,請陳登原教授負責,劉先生作為副手一起前往江浙一帶為西北大學歷史系選購圖書。
陳登原教授長期從事中國歷史的教學與研究,諳熟經、史、子、集,浸潤宋至清小說筆記。這次選購圖書,劉先生一方面承擔跑腿服務之事,一方面跟著陳教授學習選書、版本學的知識。
當時江浙一帶的書商,世襲傳承的很多,這類人雖然沒有多高學歷,但為了盈利,在常年的經營實踐中對識辨版本目錄有豐富的經驗積累,談起來頭頭是道,極易蒙蔽一些文人,陳登原教授提醒劉先生應該注意。每到一處書店,劉先生先從書店索取自編書目,帶回住處給陳教授斟酌圈點,再把書目送回,讓書店將書挑出,隔日陪陳教授前去核實。選購的古舊書,從刻印、地址、年代、函冊、印紙、版本、定價很多方面,陳教授都要親自過目,反復考慮后決定。在挑書的過程中,陳教授結合實物給劉先生講解各類線裝書的優缺。
這次江浙之行為西北大學歷史系選購了線裝書七八百種,平裝和精裝書千余冊。這些書中有些是非常難買到的書,如當時330元買了一部百衲本二十四史,還有廉價的“竹簡齋”二十四史,以及一些叢書、類書、金石、文字、筆記等。
今天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圖書室里的一批珍貴藏書,也是劉先生幫助購置的。當時陜西考古所剛剛成立,掛靠在西北大學,第一任所長是武伯綸,王家廣任副所長,西北大學承擔著初期的組織建設工作和培養、輸送學生等責任。后來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尹達因公來陜,王家廣就和他商量著,決定把省考古所從西北大學搬遷至雁塔路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安研究室那個大樓,中央、地方兩個考古所睦鄰相處,相互協助。此時劉先生正在北大進修,校、系寫信讓劉先生提前結束學習回校參加考古所圖書資料室的籌建工作。
1958年10月,學校匯給劉先生1萬元,讓他專門去買書建立考古所圖書資料室。劉先生先向北大考古教研室和同仁們咨詢,反復征求意見。那個時候考古發掘報告和考古類的研究專著很少,所以劉先生就以古舊線裝書為主,金石著錄、文字考釋、器物論證、地方志、名人札記、游記、遺書,以及文獻名著等,凡是需要而能買到的圖書都考慮在內。前后兩個月,劉先生在中國書店、文物出版社、琉璃廠、隆福寺、來薰閣、廣雅堂、東安市場等地購得線裝古書、中外平(精)書近萬冊,后又在西安青年路一武姓的藏書家手里,用2500元購買了一套《陜西縣志》。劉先生留給西北大學考古系圖書室一套百衲本二十四史,留給陜西考古研究院圖書室一套《陜西縣志》,都是知識之源、無價之寶。

老牛坡遺址發掘點探方

老牛坡遺址夯土基址

老牛坡遺址車馬坑
給別人教考古,自己必須懂考古。劉先生的考古是從鉆探開始的,他去了咸陽底張灣考古工地后,茹士安隊長讓其學習的第一件事就是鉆探。在學習鉆探的過程中,劉先生又逐漸學會了使用測繩、灰斗、羅盤、米格紙、繪圖板、地圖、標本袋等工具。
這次學習發生了一件令劉先生至今難忘的事情。劉先生和河南大學歷史系的楊增壽都是第一次參加田野考古,他們共同清理了一批位于舊飛機場上的北朝時期墓葬。清理的時候,他們先清理斜坡墓道,再清理墓室,因為飛機場的常年降落震動等原因,墓室中有塌陷。他們輪流清理出土文物,輪到劉先生出墓室休息時發現天色已晚,就喊楊增壽回去吃飯。沒想到這個時候,墓室二次塌陷,等劉先生急忙摸進墓室時,看見楊增壽已經被塌土埋住了半截。劉先生急忙呼救喊人,大家一起把他救了出來,當時楊的神志還清醒,但是已經站不起來,雇了一輛馬車送到西安治療。可惜傷勢太重,經過長期的治療都沒有恢復過來,成了終身殘疾。劉先生很痛惜,這都是因為缺乏實踐經驗,土質沒有觀察清楚,以致釀成了如此嚴重的工傷事故。
1971年大學工農兵學員招生第一屆,1973年劉先生帶著學生到新疆實習,發掘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一共發掘了38座墓葬,出土遺物很多。其中高昌左衛大將軍張雄及其妻麹氏合葬墓(M506)非常重要,可惜早年墓室被盜嚴重,但墓葬結構非常重要。這是一座斜坡墓道洞式墓,墓道未被盜掘,劉先生和同學一起清理完墓室后,著手清理墓道。墓道末端用略帶弧形的土坯券起了一段甬道,甬道兩側挖了兩個對稱的小龕,內放有木俑等隨葬品。學生缺乏實際經驗,不聽農民的意見,按照自己的想法,讓工人先挖墓道內填沙,露一層土坯拆掉一層。劉先生去看,覺得方法不對,就叫他們先挖沙子,保留土壘的墻,挖完了后回填、照相,再著手拆除,有學生說,那樣挖有什么用處,接受不了,就跟劉先生鬧別扭了。

《老牛坡》

張雄墓圍棋仕女圖
劉先生當時啥也沒有說,只是請同學們先按照他的方法發掘,一邊挖一邊自己想,等全部清理完了,才知這座墓是經過麴氏高昌和唐代兩個時期改建過的墓葬,隨葬品反映的時代也不同。劉先生此時和同學們詳細講解了為什么要這樣清理,原先鬧別扭的那個同學,聽得最認真。劉先生認為帶學生,最忌諱把自己放得高高在上,要跟同學們共同探索,盡可能激發他們的學習熱情,激活他們的創新力。教師之所以存在,不僅僅在于傳授給學生的知識,在于探討學問中把年輕人和老一輩聯合起來發現新的知識,在這個過程中,要鼓勵批判性,也要分析性思維。老師對學生要有一種積極的關心和關愛,珍視和尊重學生們的思想和觀點,這些都可能會影響學生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劉先生撰寫過多篇學術論文,但對商周考古影響最大的要數《老牛坡》了。從1986年開始,他常年帶領學生在西安灞橋的老牛坡遺址(許家寺)發掘實習,對這一帶的地理、地貌熟記于心。他認為老牛坡遺址位于南下商洛、武關要道上,向北接近關中腹地,是商王朝在關中地區重要的據點,結合文獻考證,這里極有可能是文王伐崇的崇地。
劉先生常說:“我一生干的都是瑣碎之事,都是在輔助各位老師和前輩。”豈不知,就是這種瑣碎的小事,成就了他一生的不平凡。作為教書育人的他,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引導著他的學生們,而他的學生們又傳承著老師的睿智,也都有著自己的考古成就。佛家常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紅花平凡成就了璀璨的自我,細沙微小蘊涵菩薩的智慧,同樣他自己也就在這種瑣碎中成就了他自己。
(作者為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考古部館員)

老牛坡遺址出土青銅人面飾

老牛坡遺址出土青銅牛面飾

老牛坡遺址出土青銅鉞

老牛坡遺址出土玉瓊

老牛坡遺址出土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