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墨專欄
何紹基的學問
何紹基是有名的書法家,是有名的詩人,傳世有文集20卷300余篇,題跋7卷共154篇,主要以金石題跋為主。
他的學問怎么樣呢?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以及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都沒太給他好評。但這不等于說,他的學問就不值得寫進學術史。相反,倒是何為“學術史”以及如何“重寫學術史”,時人尚且辯說不明。20世紀90年代是熱門,二十多年過去,現在說的人也少了。
在梁、錢二人之前,人們是怎樣看待何紹基的學問的呢?
桂文燦《經學博采錄》卷三,說何紹基“于學無所不窺,博覽而詳說之。六經、子、史,皆有著述,尤精小學,旁及金石碑版文字。凡歷朝掌故,無不了然于心”。證之文集以及詩詞用典,評論并非虛語。
何紹基交游甚廣,學術中人,就有前輩阮元、程恩澤、包世臣、吳榮光、許瀚,同輩張穆、龔自珍、魏源、王筠、梅曾亮、李元度以及曾國藩等人。
曾國藩到了北京之后,在師友之中,他特別看重何紹基。也就是說,除了唐鏡海、倭艮峰這些長輩之外,同輩人中,他認為“講詩文字而藝通于道者,則有何子貞?!痹诘拦舛辏?842)十一月十七日與弟書中,他這樣寫道:“子貞現臨隸書字,每日臨七八頁,今年已千頁矣。近又考訂《漢書》之訛,每日手不釋卷。蓋子貞之學長于五事:一曰《禮儀》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傳于后。以余觀之,前三事者,余不甚精,不知淺深究竟如何。若字,則必傳千古無疑矣。詩亦遠出時手之上,必能卓然成家?!贝藭r,何紹基年不過42歲而已。
何紹基和他的好友張穆(石舟,1805—1849)都極力推崇清初顧炎武,1843年,兩人向各方募捐,在北京南城慈仁寺旁,為這位偉大的學者建立了祠堂。張穆曾經為顧炎武著有年譜,同時,他還為另一位清代學術的奠基人之一的閻若璩作傳,而顧炎武年譜的編成,少不了何紹基的參訂。張穆的著作《蒙古游牧記》以及《延昌地形志》,阮元也不由不驚呼“二百年無此作也”!何紹基在《村谷論心圖記》中寫道:“石舟屢遷其居,最后居門樓胡同,在余西磚老屋之西,相距僅百步。借書閑話,疑事相質,日或三四過?!?/p>
何紹基的另一位學術上的至交是許瀚(印林,1797—1866),許瀚是何紹基父親何凌漢的學生。1826年春天,何凌漢擢順天府尹,舉家移北京,許瀚進京,為國子監生員?!拔陌补T公子皆喜與印林游,而長君子貞與相契尤深?!倍讼嗷デ写?,共同研究。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許瀚校《說文解字》三十卷,就是他們二人共同研究的結果。許瀚跋語是:“明汲古閣毛刻《說文》,及孫氏此刻,皆出宋小字本,毛變為大字耳,而異同甚多。毛本經斧季剜改,以非其舊。道光壬辰(1832),何子貞得毛氏未剜本于武林,攜如京師,校其異同,于孫本甚備;又得龔定庵所藏明葉氏抄本覆校之,葉本亦出宋小字本,惜未校畢而旋浙。癸巳二月,瀚偶見之,輒度一過。子貞行復入都,其假葉本而卒業焉。他日聚首,瀚將補錄于斯?!焙谓B基在此書后有跋語:“余嘗與印林兄言,安得未經李、徐手之《說文》而讀之乎?是誠誕想也!孫刻遠勝毛刻,行款悉仍之。余讀葉石君鈔本,因合毛本以校孫本,又恨不即相見周漪堂所藏宋本也!”寥寥數語,就將《說文解字》的版本方面的內容表述清楚—這意味著,許瀚所校定的三十卷本《說文解字》,如果沒有何紹基的參與,將根本沒有可能存在。
在學術合作方面,何紹基與許瀚的合作頗多,比如《齊侯罍銘考釋》《隸篇》《顧亭林先生年譜》等,都是他們學術合作的成果。而清代學術的成就,正是奠基于官員、學者、藏書家之間在文獻交換以及研究心得之間的良好的合作之上?!稏|洲草堂文集》卷六題跋《跋阮相國藏齊侯罍文拓本》,何紹基展示了他在經史文獻、古文字學和出土文物方面的淵博學識。在文末,何紹基甚至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余因定為《齊孟姜壺》。舟行搖兀,作此釋文,考訂一豁從前紛蔽,使許印林、陳頌南、徐問蘧、曹秋舫、吳子苾諸君見之,當同稱一快也!”
《宋元學案》是清初黃宗羲和全祖望的重要著作。但是這部著作,在黃宗羲與全祖望的生前,都未完成。何凌漢在道光壬辰(1832)按試寧波,從學生中選拔了一個叫王梓材的學生,向他詢問《宋元學案》之事,王答未見,何凌漢囑托他留意此書。沒想到六年后,王梓材居然找到了全祖望委托給盧月船的殘稿,以及黃宗羲的玄孫黃璋等人整理的八十六卷本,王梓材和馮云濠將訪求到的盧氏本、黃氏本和二老閣鄭氏刊本匯聚一起,校刻了百卷定本的《宋元學案》。但道光二十二年(1842),馮氏住宅被焚,刻板也付之一炬。同年秋,王梓材應何紹基之約到了北京,何續卡在為他委派助手,又把自己收羅的藏書供他使用,兩次加以“精心勘閱”“補脫正誤”,因而此次重新刻成的《宋元學案》,是最好的版本。1848年,新刊《宋元學案》成,他的弟弟何紹祺、何紹京以及兒子何慶涵、侄子何慶深,都加入到了此書的??讨小榇耍麑懥恕吨乜卧獙W案書后》詳敘其原委:“嗚呼,先公拳拳于是書,非視浙學則無以發其扃,其已刻而旋毀、毀而復刻嶵 非先公所及知。摩娑鉛槧,逾閱歲時,悚與愧懼,敢云負荷耶?雘軒于重校之次,遍涉四部書,復成《宋元學案補遺》百卷,與原編相埒。余尋為副墨,以俟續刊,此尤黃、全二子之功臣,恨先公未及見也?!比缃?,《宋元學案》不管是哪一版本,都必須以何氏所刻為祖本,而且此書已經成為研究宋明時期儒學的重要參考著作。
至于在詩學方面,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一這樣評價:“道咸以來,何子貞、祁春圃、魏默深、曾滌生、歐陽磵東、鄭子尹、莫子偲諸老,始喜言宋詩?!币饧词钦f,風靡晚清的同光體,也與何紹基的倡導有關。至于他的詩歌成就,金天翮《藝林九友歌序》甚至認為“晚清詩人學黃最工者,推何猿叟、范伯子”,可見其地位之高。但是他的詩,卻不是模仿前人,而是“以達吾意”,所以讀他的詩,乃是他的自我性情的流露。何紹基說“詩是自家的,便要說自家話”,“將一切牢騷語、自命語、摹古語、隨便語、名士名風情語、勉強應酬語概從刊落,戛戛獨造,本根乃現”(《東洲草堂文鈔》卷三《符南樵寄歐館詩集敘》),則隱隱然有后來新詩倡導者的主張了。
其實我們也忽略了一個事實,即何紹基差一點兒成為狀元:何紹基在33歲取優貢生,37歲舉鄉試第一,38歲進京考試—他的老師阮元、程春海都激賞他的試卷,“已置第一”,結果卻因為“語疵”而排在第十一名。
按照清代的科舉規定,貢士復試前十名,即是位列一等考生,也才有資格在殿試的時候被皇帝欽點為狀元、榜眼或探花。而如果放在第十一名,他就徹底失去前三名的機會了。他的“語疵“是什么?這是另外一篇文章的題目了,此處不提。何紹基在入翰林院深造三年之后,成績仍然一等,授編修。
從道光十八年(1838)至咸豐元年(1851),何紹基歷充文淵閣校理、國史館協修、纂修、總纂、提調,以及武英殿協修、纂修、總纂。道光二十六年(1846),被提升為國史館提調,負責處理館內事務。與此同時,他還曾經典試福建鄉試(1839)、貴州鄉試(1844)以及廣東鄉試(1849)。1852年,曾任四川學政,因上疏忤圣意而被解職。
咸豐六年(1856)之后,何紹基絕意仕進,先后在濟南濼源書院和長沙城南書院主講授徒,長達11年。1870年,應丁日昌中丞約,72歲的何紹基赴吳門,寓蘇州金獅橋巷?!皬徒浵鄧恼?、中丞丁雨生先生延主蘇州、揚州書局,校刊《大字十三經注疏》。浙江楊石泉中丞亦聘主孝廉堂講席,府君往來吳、越,觴詠留連,意興頗適。”
至于今天不易看到的著作,如《史漢地理合證》《說文段注驅正》《說文聲讀表》《說文聲訂》,以及《惜道味齋經說》,更證明他的學問在當時絕對是一流的。盡管梁啟超和錢穆二人的學術史并沒有過多地涉及到何紹基,卻并不能證明何紹基可以從清代學術史上被遺忘了。
研究清代學術史的另一位名家張舜徽,對何紹基的評價是中肯的:“紹基于經學、小學,用力最深。居京師日,與苗夔、張穆為學問交……苗氏尤精于文字音韻,紹基亦邃于許書及金石刻辭。余早歲居長沙,獲見其手批王筠《說文釋例》稿本,繩頭細書,考訂精審,一生于許書雖無專書,而固潛研有得,深通字例之條者也。又嘗得觀其手批《十三經注疏》,楷法端整,無一筆草率,想見其平生治經專謹之致,令人傾慕。世徒重其書法,為有清第一,而不知其博極群書,學有本原,書法特其余事耳?!?/p>
我曾以為,學問是根,藝術是花朵。人們只注意到了花朵的艷麗與否,卻不知它的根扎得有多深。同樣,人們忘記了甚至不再提何紹基的學問而只討論他的筆法與點畫,不知何紹基地下有知,會作何想了!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文化資源研究所研究員)

[清]何紹基 行書杜甫秦州雜詩軸138.3cm×61.5cm 紙本 湖南省博物館藏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