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枝
2016年總統大選所凸顯的美國錯綜復雜的國內矛盾,會因當選者的不同而出現焦點差異,但二者都無力從根本上改變或解決這些矛盾。
20世紀以來,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是民粹主義者距離總統位置最近的一次。本次總統大選呈現出多重矛盾并存的特點:政治重心與經濟問題相脫節、階層(階級)矛盾與種族矛盾相交織、經濟全球化(普世價值/精英主義)與保護主義(美國主義/民粹主義)相對立、公民認同與文化認同相沖突。上述多重矛盾產生了美國大眾民主與精英政治之間的結構性沖突,也促使美國的兩黨政治處于深刻的力量分化與重組進程中。
四重矛盾
本次美國總統大選所凸顯的多重矛盾是市場自由主義霸權的產物,今天,基于市場自由主義的政治共識和主流世界觀正在坍塌,美國的文化認同也陷入危機。
第一,政治重心與經濟問題相脫節。20世紀以來,“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基本模式認為,民主黨提倡增加政府支出、加強社會安全網建設;共和黨則旨在限制政府權力、提倡自由放任主義政策。兩黨不同的政策主張能夠達成妥協的前提在于有充沛的資源、特別是財政預算,足以支撐政黨輪替背后對不同利益訴求進行輪流但并非等量的滿足。但是,這一前提隨著美國貿易赤字和財政赤字問題的日益惡化而不復存在。資源的稀缺性導致兩黨越來越傾向使用否決權來維護自己所代表的利益訴求,可這種方式既不能解決資源稀缺問題,又使美國政治陷入否決政治的桎梏。資源的稀缺性還導致美國政治對資本需求的回應性遠高于對公眾壓力的回應性,這種回應性差異是近年來美國民粹主義泛濫的重要誘因。
與2008年美國總統選舉中奧巴馬以“改變”為口號吸引大量支持不同,目前美國趨向增長型復蘇的機會渺茫,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中兩位候選人的經濟政策并無根本差異,主要內容依舊是近幾十年來美國總統競選議題之最——稅收政策問題。二者最大區別在于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比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更支持自由貿易,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對20世紀以來美國兩黨經濟政策分野的顛覆。
這種顛覆說明:一方面,美國政府利用其所能采用的經濟政策手段已經無力根本性改變經濟增速放緩,甚至持續衰退的現狀,在沒有類似1990年互聯網經濟的革命性經濟增長點帶動新一輪經濟繁榮之前,美國經濟難以走出其結構性困境;另一方面,“經濟政策不再是影響美國政治的關鍵性因素”的提法表明,美國的兩黨政治只能在資本利益許可的范疇內進行經濟政策調整,事實上的“政治失能”必然導致政治重心與經濟問題相脫節,這種脫節也必然加劇美國的社會矛盾,進而挑戰美國政治治理的有效性。
第二,階層矛盾與種族矛盾相交織。美國主流媒體認為,由于希拉里對移民和難民問題持開放態度,所以以黑人、拉美裔、亞裔和阿拉伯裔等為代表的少數族裔是其穩定票源;由于特朗普對移民和難民問題持保守態度,所以以白人中產階級為代表的保守主義者是其主要票源。但是,這種簡單的族群劃分難以解釋特朗普支持者所具有的多族群性和二者民意調查表現所具有的波動性。
自里根主義(市場自由主義)以來,由于政治機制對資本力量的規制能力趨于萎縮,美國社會階層的兩極分化,特別是不同族群之間、各族群內部的貧富懸殊情況都在日益加劇:財富越來越向財富頂層的前3%的人群集中,其他人群整體呈現財富縮水的態勢;勞資關系失衡加劇,勞工薪資和實際家庭收入中位值多年來停滯不變;各族群之間和族群內部獲得教育、健康和居住等基本資源的機會不平等性在擴大;不同族群之間工作機會的數量和質量差異明顯,在相同教育背景和資歷的情況下、不同族群的勞工薪資差距持續擴大;廣義上的種族隔離并沒有消失,因種族問題導致的集中貧困問題在不斷惡化,但卻被主流媒體選擇性忽視,政治不正確的種族歧視掩蓋了事實上的歧視和社會分化所導致的一系列問題……其結果是2007年爆發的經濟大衰退加劇了美國的資源稀缺性和分配不公正性,僅依靠“政治正確性”共識已經不足以阻止美國種族沖突再度惡化,這種惡化本質上是階層矛盾與種族矛盾交替而生的產物。
上述兩種矛盾的交織性導致相當比例的少數族裔、特別是中產階級少數族裔群體“選擇性”地忽視特朗普的種族歧視言論,轉而更重視特朗普所宣稱的“被這個國家遺忘的人們,努力工作但沒有機會發聲的人們——我就是你們的聲音”等凸顯階層問題的主張。對這些來自少數族裔的特朗普支持者們來說,針對此次總統選舉,他們所持的階層身份認同的重要性已經超越了自己的族裔身份認同,因而,簡單化地用族群標簽來劃定兩位總統候選人的票倉來源,已經不足以體現階層與種族這兩種身份認同之間的張力或競合。
第三,經濟全球化與保護主義相對立。這種對立與難民、移民和社會治安等問題相混雜。盡管絕大部分主流媒體一邊倒地支持希拉里,包括一些共和黨高層人物在內的美國大多數精英明確表示不支持特朗普,但是,不能泛化地用“建制精英希拉里vs民粹主義特朗普”的標簽來描述此次美國總統大選。
美國經濟結構因經濟全球化而轉型,賦予資本和精英極大自由,也允許其他國家的工程師和技術工人等進入美國就業市場和享受良好收入;但這種轉型嚴重沖擊了美國本土中低階層的就業,也使美國各行業呈現受益或受損的不同情況,導致美國內部經濟和社會結構嚴重失衡。美國政府并未及時培訓中下階層使其適應產業升級、反而任由其被就業市場所拋棄。20世紀80年代開始,黑人中下階層逐步被排除在就業市場之外,21世紀以來,白人工人階級也被逐步排除在外。
由于華爾街(資本權力)和華盛頓(政治權力)的利益捆綁日益緊密,移民的涌入既符合資本利益的需求,也有利于民主黨擴大其政治基本盤,因此,奧巴馬放寬移民政策、允許大量拉美裔和穆斯林裔人口合法進入美國。此外,移民對美國就業市場的沖擊、美國本土社會治安問題日益惡化、恐怖主義威脅驟然增加、歐洲難民危機的“前車之鑒”等因素交織在一起,形成了經濟全球化與保護主義的對立、普世價值與經濟民族主義的對立、精英主義與民粹主義的對立。
上述三種對立并非簡單的兩個陣營的對立,而是美國人基于自己的階層、族裔、宗教、性別等因素,在不同對立中有著迥然不同的立場,構成極其復雜的圖景,這體現了當下迫切而無法實現的各種訴求、以及訴求得不到滿足的民眾與當權者之間的分裂。面對這種分裂,盡管目標群體各不相同,希拉里、特朗普(被視為右翼民粹的代表)和桑德斯(被視為左翼民粹的代表)都從不同角度將自己政見的正當性來源付諸“人民”。特別是看到美國“千禧一代”對桑德斯主張的巨大認同,希拉里和特朗普都在適度調整自己的戰略和主張以吸引桑德斯的支持者;兩者的區別在于,特朗普將自身視作人民反抗精英的代言人(但并不自稱為民粹主義者),而希拉里則小心翼翼地對精英特殊利益群體提出批評。
第四,公民認同與文化認同相沖突。兩位候選人都宣稱自己代表美國人民,尤其是特朗普宣揚自己是真正美國人的代表,他有關非法移民、墨西哥人和穆斯林的刺耳的本土主義觀點還能夠大行其道。我們不禁對此產生疑問——誰是真正的美國人?在美國這樣一個多元文化的社會里,對美利堅合眾國的公民認同還是形成對美利堅民族文化認同的決定性因素嗎?那么,美利堅民族的文化認同究竟是什么?
美國實際上是一個由歐洲移民和黑人奴隸共同建立的國家,自建國開始就充滿了政治的復雜性,否則就不會有南北戰爭。美國的政黨政治史曾經被解讀為白人和黑人之間的關系史。但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拉美裔、穆斯林人口等的大量涌入,導致美國的族群結構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傳統的美國白人在人口數量上已經失去了主體族群的優勢地位。與族群結構變化相應的是,福音派不再是美國的主導性宗教力量,多種宗教力量以及宗教力量背后的族群文化綜合地影響著美國的文化認同,給了各種新思維以空間。例如,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等。但這也導致不同宗教信仰之間因為針對這些新思維和新變化的態度不一,而產生更深刻的沖突。例如,茶黨力量的興起就是傳統白人力量的反擊。
美國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如此革命性的族群結構變化,必然產生族群(種族)認同之間的沖突,也必然產生美國內部的文化沖突,這些變化與沖突都給美國形成共同的文化認同帶來了危機;反之,文化沖突又會與美國人的公民認同之間發生沖突,還會被美國的政黨政治所利用,構成未來美國政治不得不轉型的社會與文化基礎。
此外,信息革命所帶來的社交媒體的興起,將過去碎片化的草根階層聯合起來,改變了曾經的信息不通暢和不對稱狀況。這不僅對美國主流媒體所捍衛的“政治正確”主導輿論形成了有力挑戰,還強化了各族群內部的身份認同,導致美國只能以多元化來進行應對。而這種多元化背后是美國曾經的主流文化地位的衰落。
基本走勢
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的上述四重基本矛盾,決定了對其基本走勢的判斷不能簡單地延續以前的族群分野、紅藍板塊、社會階層等分析方法,而是要在綜合考量美國的貧富懸殊、社會分裂、族群結構、政治極化等多重因素的基礎上,對各種“不確定性”進行判斷。也正因為這些“不確定性”的存在,本次總統大選最終決定誰能入主白宮的杠桿因素,不是有多少人希望你當總統,而是有多少人不希望你當總統。
“不喜歡誰”的人數多寡背后還有一個隱藏的問題,就是投票率的階層與族裔差異。因為長期以來美國中低社會階層和黑人、拉美裔和亞裔等族群投票率偏低,如果這些群體此次被成功動員起來積極投票,那么,他們就將成為決定此次大選的關鍵性因素。
此次大選的上述四個基本特點,也是促使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進行深度調整的原因。美國總統選舉體系采用選舉人團制度和“贏者通吃”方式,總體而言,此次大選結果所體現的“紅/藍”基本版圖不會發生革命性變化。但是,相對穩定的“紅/藍”版圖背后是社會力量和政治力量的大規模分化與重新組合,這導致20世紀以來團結這個國家及兩大政黨領導層的有關“政治正確性”的基本政治共識正在走向分裂。
共識的破滅并不意味著美國民眾對美國民主政治制度本身的根本性否定,美國的資本邏輯、對“機會平等”而非“結果平等”的訴求等仍然是精英與大眾、不同族群之間對話的橋梁。美國的國家體制采用相對穩定的聯邦制和“三權分立”憲政體制,可以與因選舉而發生波動的政府政策之間形成對沖,有利于防止民粹主義走向失控。
2016年總統大選的結果也不意味著美國新的共識的形成。本次大選凸顯了美國錯綜復雜的國內矛盾。因為當選者的不同,其矛盾焦點會有所差異,但二者都無力從根本上改變或解決這些矛盾。大選之后,最有可能性和必要性出現的是兩大政黨各自進行深刻的內部調整,既要避免各自政黨的內部分裂繼續惡化,又要通過重組與協調,促使兩黨之間再度達成政治妥協。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