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維敢
2013年6月,美歐正式宣布啟動“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議”(Transatlantic Trade and Investment Partnership,簡稱TTIP)談判。盡管從表面看,中國與TTIP沒有多大關系,實則不然。毋庸置疑,TTIP是繼TPP后中國面臨的又一嚴峻挑戰。
最有野心的貿易舉動
自WTO成立以來,TTIP可謂最有野心的貿易舉動。實際上,美歐跨洋擁抱的想法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出現過,但因分歧嚴重以及雙方對WTO的高度關注而被擱置。如今,美歐雙方對TTIP有了新的認識和巨大需求。雖然跨大西洋關稅平均水平只有3%~5%,但取消關稅作用仍然巨大,不僅簡化通關程序,而且可以開放公共采購市場,刺激經濟,創造出更多就業機會,提升國際經濟競爭力,從而使深陷經濟衰退、復蘇乏力的美歐從中獲益。2008年以來,美歐經濟相繼受到全球金融危機、主權債務危機的沉重打擊,長期處于經濟疲軟狀態。因此,都有意通過構建新的投資與貿易框架來提振經濟。美國官方樂觀地預測:TTIP未來能給美歐創造數百萬計的優質就業機會。美歐GDP年增長率將分別提升0.4%、0.5%,每個歐洲家庭年收入可增長545歐元,每個美國家庭年一次性額外收益655歐元。而且美歐對對方的出口分別會提高36.57%、28%。而據歐盟獨立研究報告,TTIP生效后,歐盟對美國出口總體上將增長28%,歐盟每年將從中受益1190億歐元,將為世界帶來1000億歐元的GDP增長。
TTIP的根本目標絕不是普通的降低關稅,而是在綜合關稅、貿易便利化、爭端解決、知識產權、能源及中小企業等方面,進行新規則的制定,且與服務貿易談判(TiSA)、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相互策應。這樣,新規則、新機制不僅限于美歐,還會不斷滲透性地擴展到各自的全球貿易伙伴,從而延伸到改造WTO等其他現有國際經濟體制的各大板塊,自然而然地幫助美國贏得改造與創制全球經濟新體系的主導權,致使全球經濟體系脫胎換骨。在WTO這一多邊協議發展受阻的情況下,美歐以高標準為基礎,試圖進一步制定國際貿易與投資新規則的野心彰顯。

實際上,美國高調推進TTIP,并非僅僅因為經濟因素,主導下一代貿易規則制定的意味十分明顯。以美國著名政治哲學家威廉·蓋爾斯敦為代表的觀點認為,近年來,貿易談判要么太大而不能成功,要么太小而不受重視。WTO多哈進程的淤滯表明,戰后全球貿易協定的老舊模式幾乎崩潰。如果TTIP建成,以北美自由貿易區為軀干,外加TPP和TTIP的兩側聯動,“一體兩翼”的兩洋戰略將強力驅動美國全球政治布局。美國分別通過控制美洲大陸兩側的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制海權,將重奪國際貿易規則制定的主導權,進而主導歐亞大陸的政治、經濟秩序,最終實現稱霸全球的戰略目標。
雖然美歐在傳統價值觀方面存在分歧,但在將TTIP打造成為全球最高貿易新規則的經濟實驗平臺,形成主導未來世界貿易規則的終極模板方面,則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利益及合作空間。美歐目前約占全球GDP的一半,世界貿易額的1/3,平均每天貿易額達27億美元,相互投資達3.7萬億美元。協定如果達成,美歐關稅降至零,將成為史上最大的自由貿易協定。
很大程度上,TTIP將改變世界貿易規則、產業行業標準,挑戰新興國家,尤其是金磚國家間的準貿易聯盟。TTIP會削弱WTO多邊規則的影響力直至完全架空。TTIP通過諸多投資與經貿領域重定規則迫使其他經濟體發生改變,進而掌控國際經濟規則及經濟收益分配更新權和控制權。但是,TTIP也會溢出一些良性效應。例如,勞工保護標準會有利于普通勞動者權益保護,減免關稅會有利于降低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成本;非TTIP成員如在美歐投資生產,產品可在TTIP機制下,獲得消除非關稅壁壘、減免關稅的好處,等等。當然這些溢出效應是為美歐雙方的貿易伙伴帶來高收益服務的。
那么TTIP與TPP有什么關系呢?在TPP12個成員中,歐盟已經與新加坡、墨西哥、智利和秘魯簽訂了雙邊貿易協定;在貿易協定上,歐盟與越南、加拿大已達成原則性一致,并正在與日本、馬來西亞進行談判。歐盟還正在推進與澳大利亞、新西蘭的貿易談判。美國是兩者的鏈接中樞,通過跨兩個大洋的經濟聯盟囊括了全球最為重要的經濟力量,重新整合世界經濟體系。TTIP和TPP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幾乎就是以美國領導的兩洋軍事同盟(美國為首的北約和亞太雙邊同盟鏈)為班底而進行專職化的兩洋經濟同盟,或者說,是美國兩洋同盟綜合功能的專職化——兩個專職化軍事同盟和兩個專職化經濟同盟(見下圖)。這兩對同盟交叉,彼此策應,為美國的全球領導權——單極化訴求服務,繼續著冷戰遺留的資本主義陣營主導全球事務的優勢地位??梢哉fTTIP與TPP都是美國遏制潛在挑戰者的工具。
但TPP與TTIP還是存在明顯差異。除了自然地理差異外,主要表現在:一是成員發展水平上,前者參差不齊,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屬于發達經濟體,而文萊、越南、菲律賓等國屬于典型的發展中國家,新加坡只能屬于中等發達國家。而后者的大多成員國都屬于發達國家或中等發達國家,總體發展水平超過前者。二是前者的非平衡性談判及其后的運行將更為顯著,美國一家獨大,且更多的是與其他成員國進行單獨博弈;而后者則是歐盟整體與美國博弈,無論是發展水平和現實力量的對稱性,遠遠超越了前者。三是美國在TPP中的獨大性會帶給其超強權威和話語權,而在TTIP中美國的權威性和話語權要遠遠弱于前者。這決定了美國意志與利益訴求的體現和實現程度,在TPP中要大于在TTIP中。
TTIP談判困難重重
目前來看,美歐雙方至少要在以下方面達成一致:首先是立即或在一定時期內,將產品關稅從目前的平均3%~5%降至零;其次是在服務和采購上擴大市場準入;第三是處理雙方市場內部的監管和國內標準;第四是將食品安全、轉基因生物、音像制品等行業問題上觀念的差別消弭或達成一致。從2013年7月到2015年10月,TTIP談判已進行了十一輪,而且日益集中在市場準入及其涵蓋范圍、監管和非關稅壁壘、制定規則及其內容、“投資者—國家爭端解決機制”(ISDS)等幾個核心議題上。多年來,許多新興經濟體與美國所簽署的自貿協定中,因這些國家處于弱勢地位并急于達成協定,而被迫接受美國的ISDS標準,但歐盟在投資者與國家爭端機制方面擁有自己高標準體系,且與美國的ISDS標準存在著諸多差異,這成為TTIP談判的巨大障礙,因而,歐盟提出要用新的司法體系來替代ISDS的機制,且這種機制必須遵循一定的民主原則。這給美國提出了新挑戰。但雙方暫且擱置了ISDS機制談判,將談判轉向地緣戰略方面的能源合作問題,歐盟希望美國放開長期以來的能源出口禁令。而美國一旦利用其高科技能源產出與歐盟在能源同盟戰略平臺構建能達成協議,將形成對俄羅斯的能源出口挑戰,解決歐盟的能源安全問題,同時能加大對俄羅斯的經濟遏制。2015年10月第十一輪談判,在關稅減讓上雙方第二次交換了出價,在監管合作上獲得進展,計劃未來不久開啟金融服務領域的磋商。在農業市場準入、政府采購等幾乎所有領域,美國一改以往的消極態度,提交了新的談判方案。美歐首席談判代表都表示將加速談判進程,力爭在奧巴馬任期內完成談判、簽署協議。
經過艱難的十一輪談判,已經取得了一些成果。第一,協議形成初步文本。在諸如市場準入、監管上的衛生與動植物檢疫等方面已經較為明確,但在諸如知識產權保護等方面則較為模糊,因歐方強調商標保護,美方尚不明朗,文本只能模糊措辭,但為最后簽訂總框架協議奠定了重要基礎。第二,重要領域有所突破。在一些比較棘手如規則制定方面的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勞工、通關程序以確保貿易便利化及能源、原材料,雙方都形成初步協議;明顯的突破是在監管上的技術性貿易壁壘,雙方基本形成了比較一致的看法。這不僅完成了貿易與投資協定方面一個非常關鍵的談判議題,克服了一個重大障礙,也為后續談判如何設計對外競爭準備了條件。但是TTIP談判目標仍然困難重重。美歐開啟談判之前就曾樂觀地預計2014年底達成協議,但截至2015年11月,在一些議題上分歧依舊,且還有一些爭議較大的議題尚未進入談判程序。美歐彼此利益紛爭,歐盟成員國間在某些領域也存在爭執,雙方社會內部的利益階層的訴求不同,實力非對稱、談判內容龐雜、新舊矛盾叢生,制約了談判進程。在TTIP的透明度上,美歐除了應對各自內部要求外,也須與第三方進行必要的溝通。在機制上,英法德有談判否決權,雖然美國國會已授予總統快速貿易通道特權,但是即便達成協議,還需得到美國國會投票通過;在政治上,“疑歐”政黨在新一屆歐洲議會選舉中崛起,法國國民陣線明確反對TTIP,英國獨立黨呼吁歐盟將貿易談判權交還各成員國政府;在互信上,美國“棱鏡”計劃被曝光極大降低了美歐間的互信度;在獲益份額上,有研究認為,英國可能是最大獲益方,而德國獲益只處于平均水平,法國得益更少,這勢必造成歐盟成員國間紛爭;在經濟模式差異上,盡管美歐同為市場經濟,但萊茵模式與新美國模式存在差別,會影響TTIP的穩定性。此外,2017年初奧巴馬總統任期將結束,加上歐盟一些成員國也正面臨議會或首腦換屆選舉,如果談判遲遲未能最終簽署框架協議,新的政治領導與階層的意愿、政黨因素及選民輿論,加上面臨著國內外形勢變化,談判將更艱難、更復雜??傊?,預計TTIP談判或許最早在2017年簽訂初步且有粗制濫造之痕的總體框架協定,部分議題無法達成共識,如ISDS問題很可能擱淺,待后續談判進行補充與完善。
中國怎么辦
值得關注的是,無論是TPP,還是TTIP,中國都被孤立在外。過去10多年,中國對外貿易額占到全球1/10,未來20年中國市場潛力巨大。但是美歐日等國以市場自由化為名,推動雙向互惠的高規格經營投資保障條件,更以決定技術標準、醫藥、醫療服務以及電子產品規格、環保指標的方式,組建有利于自由經濟體的全球貿易規則。TPP和TTIP將打造一個以高度自由化為堡壘的市場準入屏障,使中國等相對滯后國家因無法高尺度互惠開放本國市場而無法加入,在新規則的制定中無發言權,從而阻隔中國經濟影響力在全球的擴展。TPP和TTIP談判幾乎把中國最主要的貿易伙伴“一網打盡”。如果TTIP最終達成協議,那么除中國和金磚國家之外的主要經濟體都進入到這兩大貿易區之內,中國屆時處境將十分被動。
TTIP將對中國經濟崛起構成合圍態勢,并且影響中國的全球戰略,尤其是制約中國分別與美歐的雙邊合作。中國長期以來努力探索中美合作,但至今未能簽署正式的中美自由貿易協定。2013年歐盟與中國發布《中歐合作2020戰略規劃》,創造了新時期中歐合作的良好開端,但其意涵過于寬泛,實質內容不多。而TTIP在客觀上對中美、中歐的雙邊合作造成擠壓態勢。由于美歐傳統經貿關系穩定、意識形態同質,難以集中更多精力來深化和拓寬歐中合作和美中合作。對發展中國家與地區來說,因現實利益驅動與安全關切,它們無法避開TTIP下的經濟權威與利益分享帶來的誘惑,也必須考慮如何站隊才能有利于自身,中國—東盟以及其他雙邊FTA將有可能空心化。據測算,TTIP將拉低中國GDP0.32%~0.41%,降低中國年出口額的0.2%~0.24%和年進口額的0.32%~0.4%,對中國服務貿易的負面影響也非??捎^。
但也要看到,中國已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歐、中美之間經濟已形成一定程度的相互依存關系,中國在APEC及全球數量可觀的雙邊自貿協定中,與TTIP及TPP成員們有著直接或間接的經濟聯系。中國在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的G20峰會、金磚五國峰會以及金磚國家開發銀行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中國實施“一帶一路”戰略之后,又構建亞投行,深刻影響了世界經濟格局演進。尤其是亞投行,對美歐關系產生了巨大影響,被國際輿論認為是中國應對TPP和TTIP的戰略選擇。中國這些經濟大戰略的制定與實施,客觀上對美國主導的兩洋經濟同盟構成一種反包圍式的突破。
要實現新的增長預期,中國須以更大勇氣迎接國際貿易自由化的挑戰,加快改革開放的進程,要更主動積極地參與制定新一輪國際經濟特別是貿易投資規則,從雙邊、多邊兩個方面加快構建中國版本的自貿區網絡,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占據更主動的位置。
首先,要增強中國經濟實力、提升應對TTIP挑戰的能力。認清全球經濟潮流,積極落實“四個全面”特別要全面推進深化改革,加速本國經濟發展升級換代。在機制方面著重提升自我調節和應變能力;在保障中國經濟安全時,強化中國經濟發展的影響力,增進國際交流,主動打造出與西方發達經濟體的協調與合作平臺。加強經濟外向型人才隊伍建設。要大力培養和組建具有全球視野與高度經濟敏感性的實用型經濟理論研究人才團隊,圍繞維護中國國家利益這個核心,既鍛造出他們的國際事務談判能力,又培養起他們對具體國際問題的精深洞察力和有效的組織應對力。
其次,要爭取和擴大中國在改造當今國際經濟機制中的話語權。保持中國長期的可持續崛起,預見未來世界發展必須由中國引領。這要求中國在綜合實力上超越美國的過程中,逐步做好引領全球發展的準備,主動對當今世界經濟秩序加以改造與創新,結合本國及其他發展中國家發展的特點、趨勢,創建一套國際經濟發展的新理論、新規范、新規則,形成新機制,既反制TTIP的負面影響,又搭建國際經濟的中國新舞臺。在推進與拓展“一帶一路”實踐中,不放棄中日韓自貿區談判,并升級“10+1”。同時,將亞投行、金磚銀行和金磚峰會及“一帶一路”引入中非合作和中拉合作,提高中國經濟對抗外來風險的能力,夯實世界經濟中的中國大舞臺的基座。
第三,要在美歐分歧中見縫插針。美歐在TTIP談判的很多議題上都存在分歧,存在利益紛爭。對此,中國應通過雙邊交流方式影響TTIP談判及其以后的運行,致使TTIP貼近中國關切。積極優化《中歐規劃》的具體內容,借此強化歐中雙邊經濟合作,進一步加深中歐經濟依存度和融合度,既避免歐盟因TTIP而與中國漸行漸遠,又以此來削弱與抵沖美國通過構建兩洋經濟同盟挑戰中國經濟發展的風險。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冷戰后美國兩洋同盟演化與國際格局轉型研究”(13CKS029)、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當代中國和平發展中的亞太安全秩序困境研究”(2014ZDAXM008)成果之一〕
(作者系中共江蘇省委黨校世界經濟教研部副教授)
責任編輯:黃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