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勒案：自愿超時加班也違法嗎

林海

每天工作14小時的洗衣合同

故事要從1908年說起。這一年，一位名為艾瑪·戈徹的愛爾蘭移民，與俄勒岡州一家洗衣店的老板簽訂了勞務合同。合同約定：女工每日工作14 小時，否則老板有權拒付工資。然而，由于工時過長，這名女工身心憔悴，健康每況愈下。在實在無法忍受的情況下，女工終于向這位名為庫爾特·穆勒的老板提出了減少工時的要求。但是，這位名為穆勒的老板斷然拒絕該女工的要求。穆勒說：“當時簽訂合同那會兒，雙方完全自愿，并沒有人強迫女工簽字。”女工無奈，只好去俄勒岡州法院要求法官主持公道。

戈徹女士的起訴依據是俄勒岡州政府于1903年2月19日頒布的一項法律：“禁止婦女在任何機械公司、工廠或洗衣房日工作時間超過10小時。”起初，該法的支持者們嘗試在全部工人中推行“8小時工作制”，但該項提案未能獲得支持。于是，他們決定改變策略，首先縮短女工的勞動時間，繼而再推廣到所有工人。據此，俄勒岡州法院作出判決，支持了女工的訴訟請求，禁止洗衣房老板以自愿簽訂的合同為由，要求女工超時工作。

然而，洗衣房老板穆勒在咨詢了律師之后提出了上訴。他們認為，俄勒岡州的法律違反了憲法保障的契約自由，應當違憲無效。穆勒對上訴充滿信心，因為在1905年的洛克納訴紐約州案（Lochner V. New York）中，聯邦最高法院就曾判決紐約州的相似法律違憲。這個案件在當時反響極大：面包店主洛克納因為違反紐約州的法律規定——面包店雇員工作時間每周不得超過60小時，每天不得超過10小時——而被紐約州法院判決有罪并處以罰款，洛克納不服，最終將紐約州告上了聯邦最高法院。

洛克納起訴的依據是美國憲法修正案第十四條第一款規定：“任何一州，都不得制定或實施限制合眾國公民的特權或豁免權的任何法律；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對于在其管轄下的任何人，亦不得拒絕給予平等法律保護。”根據這一條款，雇員享有選擇雇主的自由，雇主也享有根據勞動契約管理雇員的自由。當時的社會觀念認為，勞動關系是一種商業行為，人們完全享有自主治理根據自然權利所擁有的私人領域，公權力不應當輕易干預。

果然，聯邦最高法院的多數意見支持了面包店主洛克納的訴訟主張。他們認為，紐約州保護勞工的社會立法“未經正當程序，剝奪了面包店雇主的財產和自由”。這種立法是一種“政府家長化”的管理方式，在絕大多數時候，是不必要也不應當體現為法律的。在聯邦最高法院對洛克納案的判決中這樣寫道：“制定法律對雇主與雇員的雇傭合同進行干預是必需的。但是簽訂與其生意有關的商業合同又是一種基本的個人權力，并且受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保護。”

根據這一司法判例，當時的法律界主流意見認為：雇員在與雇主簽訂勞工合同之前，是享有完全的自主判斷和意志自由。雇員有出售勞力的自由，雇主有購買勞力的自由。無論是個人，還是政府，都無權以任何形式干預這種自由，否則就是違反憲法。聯邦最高法院在判決書中還闡述了這樣的一種觀點：按照紐約州限制工時立法的邏輯，不僅雇員的工作時間，雇主的工作時間也可能被規定起來。不僅如此，醫生、律師、科學家、運動員和藝術家都應該限制工作時間，以免使身體和精神由于長時間工作而疲勞，從而生產出“不健康”的“面包”——而這顯然構成了對于個人自由和社會發展的不當干預。

由此，聯邦最高法院判決面包店勝訴，紐約州敗訴。與此同時，判決也指出并非所有干預都是不當的。例如，紐約州的立法對面包店設立的地點、必須配備的洗滌房和水池、合適的下水道、管道設施等作出了嚴格的要求，這是政府該做的事情，而且政府能做的事情也只止于此。除非能證明工時會導致公共利益受到“具體而實在的威脅”，否則不能以個人健康和監管需要為借口，干涉個人的自由判斷和自主決定。

應當看到，洛克納案本身即是充滿了爭議的。霍姆斯大法官就是對終審判決持異議的四位大法官之一。針對多數派認為紐約州的立法“剝奪了個人財產自由”的論斷，霍姆斯反駁：面包店老板并沒有被剝奪自己的財產。對于“契約自由權”，他認為憲法保護的自由是有限度的自由，任何人行使這種權利都必須止步于他人權利的范圍，法院應當作出一定干預。但是，在那個信奉“法律達爾文主義”和對政府公權力抱有極端敵視的時代，這種意見沒能占上風。洛克納案也成了勞工領域內的標志性判決，并使身處俄勒岡的洗衣房老板穆勒對勝訴充滿信心。

“布蘭代斯訴訟法”成就經典

為應對穆勒的上訴，熱衷于社會改革的全國消費者聯盟，希望能為俄勒岡州聘請一名最好的律師。于是，聯盟主席凱利專程前往波士頓，約見后來成為聯邦法院大法官的布蘭代斯律師。時年51歲的布蘭代斯由于常年投身于社會和經濟改革運動，被平民百姓稱為“人民的辯護大師”。在接受聯盟的邀請后，布蘭代斯開始起草一份前所未有的辯護書。這份辯護書將重心放在事實論證上，而較少論述法律本身。隨后，全國消費者聯盟派出多名研究人員，走遍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公共圖書館，尋找布蘭代斯需要的資料——勞動時間過長會對女性的健康、安全和道德產生什么樣的危害？

這些資料提取于工廠視察員、醫生、工會、經濟學家和社會工作者的工作報告，一個月之內，他們搜集了內容翔實、理據充足的資料。在布蘭代斯長達113頁的辯護書中，這些資料占據了98頁的絕對比重。辯護書還援引了醫學報告中的內容，強調操勞過度的女性對于國民福利的影響：如幼兒死亡率的上升；即使已婚勞動婦女的孩子能活下來，也會因為無法得到重視和關愛而遭受傷害等等。同時，布蘭代斯還在辯護書中強調，縮短勞動時間能使婦女有空照顧家庭并更好地承擔家庭責任。他出示了一份資料表明：一位勞動女性從工廠下班后，家里還有各種各樣的工作等著她：打掃衛生、整理物品、清洗和縫補衣服等等——她能夠休息的時間將會更少。

針對有人認為縮短勞動時間會對企業經營產生不利影響的說法，布蘭代斯的辯護書專門摘錄了一份研究：工時限制反而能提高勞動效率，提升生產力水平。最后，辯護書的結論是：國內外幾十年積累的數據和經驗表明，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公眾的健康、安全和福利都要求將婦女每天的工作時間限制在10個小時之內。布蘭代斯的辯護書沒有大量引用法律文件，而是援引了海量數據和事實，這讓法官們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從現在的標準來看，“布蘭代斯訴訟方法”或許算不上特別先進：它強調女性生理物理條件比男性脆弱，引用了大量證詞和研究結果來說明繁重工作的惡果。比如，辯護書還援引了棉花軋碾機操作員在參議院做的證詞為依據：“我已經看到艱辛的、奴役般的繁重工作已經把姑娘們推向酒吧和妓院。”這一證詞按今天的標準，或許存在漏洞。但是，在當時這種訴訟方法確實對最高法院起了很好的效果。在收到布蘭代斯的辯護書5天后，最高法院開庭審理了穆勒案。不到6周，最高法院便一致肯定了俄勒岡州法律的合憲性，判決洗衣店主穆勒敗訴。

最高法院的布魯爾法官對此案曾撰寫了簡短的評論。他認可了布蘭代斯這份罕見的辯護書，并且認為，這些有關男女之間差異的資料毫無疑問都是一些公認的常識。法官們達成了這一共識：“健康的母親為強壯的后代所必需，為了種族的強健，婦女身體健康必須成為公眾利益和關懷的一部分。”布魯爾大法官還說，“基于女性的生理結構和生育功能……可以通過調整立法來保護她們。”男性和女性可以采取差異對待，這不是歧視，而是一種對于原本不同事物的不同對待，是另一種經過校正的正義。

對于勞工領域而言，穆勒案成為了新的經典。保護女工權益的立法不斷涌現：最高工時和最低工資法、健康安全規章、禁止女工夜間工作法陸續出臺。不久，還有一些強制女工休息、限制女工承受過高負荷以及將婦女排除在某些特定行業之外的立法，也被提交議會審議。

1917年，聯邦最高法院通過邦廷訴俄勒岡州案，更是使法律對工時的保護從婦女擴展到了所有工人。布蘭代斯的辯護方法也一戰成名。他更多地利用科學事實和統計數據，而不是法律先例，來說明立法必要性和合理性的做法，開創了新的法律辯護形式。這種方法從此以這位大律師的名字命名，以“布蘭代斯訴訟法”（Brandeis brief）之名載入法律史冊。

近百年后，2006年11月14日，紐約時報刊載了紀念布蘭代斯誕辰150周年的文章，就他在穆勒案和其他推動勞工權利案件中的貢獻進行了頌揚。文章寫道：“1908年，路易斯·布蘭代斯把‘布蘭代斯訴訟法’引入了美國法律體系中。當時的最高法院正處在臭名昭著的‘洛克納時代’，重商主義傾向的法官多數派屢屢推翻那些保護工人健康、安全的法案……他勝訴了，9：0！他最久負盛名的成就，是堅持把數據和事實分析引入法律，這在重商主義一統天下的最高法院堅硬的盔甲上找到了一條裂縫。”亦正是用這種方法，布蘭代斯從未止步，繼而不斷向保險公司和銀行宣戰，最終贏得了“人民律師”的美譽，并于1916年——也就是一百年前的現在，被任命為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與霍姆斯大法官并肩戰斗，不斷推進勞工權利的保護，成就了無數經典判例和傳奇佳話。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