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朱德一聽可氣了:“革命的本錢是人,不是物!”數萬紅軍將士的鮮血染紅了湘江碧藍的水。遵義會議上,朱德一改平日的慈祥謙和,聲色俱厲怒斥“瞎指揮”的苦果,力主毛澤東復出
1934年10月10日晚,蜿蜒的山路上,一條見首不見尾的火龍緩緩向西游動。原來是紅一、三、五、八、九軍團及中共中央、中央政府、中革軍委機關及直屬單位組成的中央縱隊、軍委縱隊,共8.6萬人,被迫踏上了悲壯的戰略大轉移征程。戰略轉移的最初計劃是,突破國民黨軍隊的圍攻,到湘鄂西去同紅二、六軍團會合,創建新的革命根據地。因此,出發時稱之為“西征”。
紅軍要走了,男女老少的老百姓趕來了。鄉親們把一雙雙草鞋、一只只斗笠、一把把雨傘、一個個雞蛋……送到即將離別的紅軍戰士手里。朱德身著一套褪了色的灰軍裝,腳踏草鞋,走在司令部隊伍的最前面。出發前,組織上給少數中央領導人配備了擔架、馬匹和文件挑子,朱德雖然已48歲了,但為著節省出幾名強壯士兵去充實作戰部隊,他既不要擔架,也不要文件挑子,只要了兩匹馬,一匹供騎乘用,一匹馱行李、文件。
遠處,響起了急促的槍聲,火龍頓時消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順利突破三道封鎖線
紅軍主力10月18日由于南渡贛水后,按照朱德發布的突圍作戰命令,于21日晚從贛縣王母渡至信豐縣新田之間突破國民黨軍隊的第一道封鎖線,再過信豐河,向湖南、廣東邊境轉進。部隊在五嶺山區的坎坷山路上緩緩西進,到11月8日全部通過敵軍在汝城至城口間的第二道封鎖線,進入湘南地域。
紅軍通過第一、二道封鎖線之所以能比較順利,除由于國民黨當局還沒有發覺紅軍行動的真實意圖、防范較松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在長征出發前夕,紅軍和國民黨南路軍總司令陳濟棠部秘密達成合作反蔣抗日的協定。
陳濟棠作為廣東地方實力派,1931年參與反蔣活動,把所屬部隊擴編為第一集團軍,手下的兵力達15萬之眾,成為獨霸廣東的“南天王”。蔣介石在第五次“圍剿”中把陳濟棠這樣一個公開對抗過自己的“南天王”委任為南路軍總司令,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他是想利用陳濟棠的軍事力量堵住南面的“缺口”,阻止紅軍向南發展。朱德運籌帷幄,敏銳地抓住了陳濟棠同蔣介石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機智地利用這種矛盾削弱國民黨軍隊的“圍剿”力量。
10月初,紅軍代表潘漢年、何長工帶著周恩來與朱德共同決策的、以朱德名義起草的介紹信,到尋烏附近的一個山村同陳濟棠部代表進行談判,達成就地停戰、互通情報、解除封鎖、相互通商和必要時互相借道等5項協議。
當紅軍突圍西征時,陳濟棠執行了互相借道的秘密協定,讓開大路40里,在他的防區內沒有對紅軍進行堵截。紅軍是10月21日晚過第一道封鎖線的。
陳濟棠答應朱德和周恩來有關條件后不久,不知底細的蔣介石把部署紅軍長征路上第二道“鋼鐵封鎖線”的任務交給陳濟棠。這道“鋼鐵封鎖線”設在湖南桂東、汝城至廣東城口一線的山上。蔣介石意欲陳濟棠把精銳部隊放在第一線。紅軍開始長征后,陳濟棠應約命令在江西的粵軍立刻撤回廣東境內,并在廣州近郊和粵東的惠州、淡水、興寧、汕頭等各要點構筑永久性防御工事和野戰工事,名義上是準備抗日,實際上是積極防備蔣介石吞并廣東。
朱德和周恩來等指揮紅軍突破國民黨軍隊的第一道封鎖線后,數萬大軍攜帶大量物資器材沿著山路緩慢前進,直到11月8日才到達國民黨軍隊設置的第二道封鎖線附近。朱德看到國民黨軍隊修筑了許多碉堡,堡壘與堡壘之間又挖了許多交通壕,保安部隊防守,正規部隊配置在內線。當紅軍經過時,陳濟棠執行同紅軍原定的互相借道的秘密協定,沒有堵截,使紅軍在很短時間內順利通過第二道封鎖線。
在通過湘南郴州和宜章之間的第三道封鎖線前,朱德曾幾次電令林彪率紅一軍團搶占粵漢鐵路東北約20里處的制高點九峰山,以掩護中央縱隊和各軍團從九峰山以北安全通過,但林彪不顧大局,企圖從平原走,一下子沖過樂昌。紅一軍團政委聶榮臻堅持要執行上級命令,最終說服了林彪,派出有力部隊搶占九峰山制高點,保證了紅軍左翼的安全。
“革命的本錢是人,不是物”
第三道封鎖線被紅軍突破后,蔣介石看清了中央紅軍主力西征的意圖,全力加強湘江的第四道封鎖線。在一個農家小屋所設的臨時指揮部,昏暗的燈光下閃現著朱德、周恩來、王稼祥、博古、李德等一張張思索而不無憂慮的臉。朱德講話時,伍修權一旁小聲地為李德做著翻譯。
“我看,只有甩掉壇壇罐罐,快速趕赴渡河點,強渡湘江。”朱德說。周恩來接著說:“我同朱老總的意見完全一致,我們不能再坐失良機呀。”架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博古,說話十分武斷:“不行,不能更改中央的決定!那些兵工、印刷、造幣、醫療設備物資是我們付出極大代價從敵人手中奪過來的,萬不可因為暫時的困難,扔掉革命的本錢!”朱德一聽可氣了:“革命的本錢是人,不是物!”博古還想反駁,被朱德用平和的語氣打住:“同志,為了這些勞什子,我們會斷送多少將士的生命,你想過沒有?”
這時,無線電話務員報告:“朱總司令,先頭部隊已將堵截的敵人擊潰。”朱德下令:“部隊繼續前進!”
11月27日晚,紅軍先頭部隊順利渡過湘江并控制了界首至腳山鋪之間的渡河點,后續部隊卻不能及時跟進過江。整個紅軍隊伍前后相距約200里,特別是龐大的中央縱隊和軍委縱隊共1.4萬多人,有1000多副擔子,被各戰斗部隊夾護在約100多里長的狹窄甬道里,緩緩地向湘江前進,每天只能走四五十里。
在大崖洞臨時指揮部,朱德臨危不亂,同周恩來等一起,指揮各戰斗部隊頑強抗擊敵軍,掩護中央、軍委縱隊渡江。周恩來說:“正如朱老總所分析,情勢萬分危急,我們已沒有猶豫和選擇的余地,必須甩掉壇壇罐罐,爭取分分秒秒,保證中央紅軍和紅軍主力盡快渡過湘江!”胳臂上受傷,纏著繃帶的王稼祥以十分誠懇、堅決的語氣對朱德說:“過去的一切爭論都該結束了,因為血的教訓和無可辯駁的事實已經說明了一切。在這紅軍生死存亡的關頭,朱老總,你就果斷地布置和指揮吧,我支持你,如果錯了,算我王稼祥一份!”朱德用眼神征詢博古、李德的意見。李德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博古心情沉重地說:“我同意稼祥同志的意見。”
朱德轉身走向無線電話務員:“現在,我命令——”立刻,腳山鋪紅一軍團指揮所內,政委聶榮臻接到朱德發來的電令:一軍團必須堅決抵抗沿桂黃公路向西南前進之敵;軍委及湘江以東各部隊將星夜兼程過河。紅一軍團長林彪對話務員下令:命令各師團堅守陣地,寸土必爭,就是用我們的尸體也要為紅星縱隊鋪設一條前進的道路!
由于前期行動遲緩的龐大輜重隊伍改變了整個行動計劃,隊伍冒著敵機的掃射前進。經過4天4夜血戰,紅軍終于渡過湘江,但整個部隊由出發時的8萬多人銳減至3萬余人。湘江兩岸,滔滔江水泛起殷紅的血光,累累的英烈尸骨橫列兩岸。朱德脫下軍帽,沉重發誓:“蒼天在上,湘江為證,我朱德將永志民眾英魂,不負萬千先烈,畢其一生為人民利益奮斗不止,忘記了這一點,就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
繼續西進,智取遵義
過了湘江,紅軍決定“脫離敵人,繼續西進”。12月10日,紅軍再入湖南境內,攻占通道縣城。15日攻占黎平后,中共中央政治局18日在黎平開會,討論紅軍今后的戰略方向問題。會議最后形成了《中央政治局關于戰略方針之決定》:“政治局認為,新的根據地區應是川黔邊地區,在最初應以遵義為中心之地區”。
第二天,朱德和周恩來向全軍發出《軍委執行中央政治局十二月十八日決議的決議之通電》,對中央紅軍最近時期的行動作了部署,要求紅二、六軍團和紅四方面軍積極活動,牽制湘軍和川軍,策應中央紅軍西進。
中央紅軍向黔北重鎮遵義直進,于12月底到達烏江南岸甕安縣猴場一帶。野戰軍司令部開始部署強渡烏江的戰斗。這時,博古和李德仍對黎平會議的決定持不同意見,再次主張不過烏江,回頭東進同紅二、六軍團會合。
1935年1月1日中央政治局在猴場召開會議,對博古、李德提出批評,決定強渡烏江,并通過《關于渡江后新的行動方針的決定》,強調:“首先以遵義為中心的黔北地區,然后向川南發展,是目前最中心的任務。”
遵義,北倚婁山,南瀕烏江,西南環青山,東北枕湘水,地形險要雄偉,為黔北第一重鎮、貴州第二大城。紅軍進駐遵義,受到當地群眾的熱烈歡迎。1月12日下午,在遵義省立第三中學操場上召開有萬人參加的群眾大會。大會宣布成立遵義縣革命委員會。
1月15日,具有劃時代重大歷史意義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遵義老城紅軍總司令部駐地“柏公館”樓上召開。參加會議的有政治局委員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陳云、洛甫(張聞天)、博古;政治局候補委員王稼祥、鄧發、劉少奇、凱豐(何克金);紅軍總部及各軍團領導人有總參謀長劉伯承,總政治部代主任李富春,一軍團團長林彪、政治委員聶榮臻,三軍團團長彭德懷、政治委員楊尚昆,五軍團政治委員李卓然,中共中央秘書長鄧小平;洋顧問李德列席會議,翻譯依舊是伍修權。總共不過20人。
會議由博古主持。會場靜下來后,他從一只黑牛皮挎包里取出一份事先準備好的報告提綱,放在桌上,用手扶了扶眼鏡,帶著一口濃重的江蘇口音向大家講開了。在《關于五次反“圍剿”總結報告》中,博古雖然對軍事指揮上的錯誤作了一些檢討,但主要還是強調各種客觀原因,認為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敵人強大。朱德邊聽邊暗自發笑,心想:這哪里是報告,完全是左傾路線的辯護詞。
等博古講完,周恩來接著作了關于第五次反“圍剿”軍事問題的副報告。他在報告中詳細說明了中央的戰略戰術,分析了第五次反“圍剿”失敗、離開中央根據地的原因,重點指出主觀方面的錯誤,對李德和博古進行了不點名的批評,對自己在軍事指揮上的錯誤作了誠懇的自我批評,并主動承擔了責任:“我對這些錯誤負有責任,歡迎大家批評。”
兩個報告聽完后,會議轉入大會發言。洛甫首先站起來說:“我認為,博古同志的總結根本沒有說到實處!……這一年來,黨內根本沒有民主。博古同志把李德同志捧成‘太上皇’,言聽計從,別人的意見一點聽不進去!李德同志更是自以為是,高高在上。其實他根本不懂中國的國情,完全按照洋框框,憑想當然指揮作戰……”
這時,毛澤東把手中的煙頭掐滅,站起來說:“洛甫的發言,就是我要說的。我再補充幾句。”他批評博古把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的原因主要歸結于敵強我弱的客觀因素,著重剖析了“左”傾軍事路線實行消極防御戰略方針的錯誤及其表現,如進攻時的冒險主義、防御時的保守主義、轉移時的逃跑主義。他還闡述了中國革命戰爭的特點和由此而產生的戰略戰術問題。朱德邊聽邊點頭。
會場頓時肅靜起來。周恩來插言道:“作為‘三人團’的成員,我對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要負責任。我同意毛澤東同志所說,確實是犯了嚴重的路線錯誤。我們要敢于承認事實,共產黨人死都不怕,還怕承認錯誤么?!幾萬紅軍戰士因為我們的錯誤,犧牲了,血染湘江、血染湘江啊……”周恩來聲音哽咽起來,說:“我們必須對革命事業負責,我們必須對得起死去的戰友。我提議,讓毛澤東同志重新進入黨中央的領導核心。同時,我請求——同志們在這次會議上都幫助我,對我所犯的錯誤進行嚴肅批評,多加指導,我愿意作黨分配給我的任何工作。”大家屏息靜聽,朱德的手掌按在鄰座的周恩來的手背上……
王稼祥激動地從躺椅上站起來:“我說兩句!”朱德知道他腹部有傷,關切地說:“稼祥同志身體不好,坐著說吧。”王稼祥向朱德笑笑致意,坐下來,伸出三個手指:“我就說三句話。第一,完全贊同洛甫、老毛的發言。第二,紅軍應該由毛澤東同志這樣有實際經驗的人來指揮。第三,取消李德、博古同志的軍事指揮權,解散‘三人團’!”說完,大家都鼓起掌來。
不知不覺,墻上的掛鐘已將指針指向凌晨0:30,正想找臺階下的博古說:“今天會議就進行到這里吧,明天繼續。”
“讓毛澤東同志進入中央領導中來”
第二天,凱豐第一個發言,他冷笑道:“昨天的有關發言我反對。老毛懂個啥?他懂馬列主義嗎?!他上過伏龍芝軍事學院嗎?!他不過會翻翻《孫子兵法》,看看《水滸》、《三國》,就靠這點東西,能指揮中國革命戰爭?!簡直笑話!……”接著,凱豐旁征博引馬、恩、列、斯的著作,為博古、李德辯護起來。毛澤東大口吞吐煙霧,表情平靜得很。
一向慈祥謙和的朱德再也聽不下去了,大拳砸在桌子上,猛地站起來,目光冷烈如電:“我說幾句。是,我們大多數將領沒有喝過洋墨水。但是,事實勝于雄辯。誰對誰錯,歷史是最終的證人!李德同志總攬戰局以來,紅軍節節失利、全局潰敗。湘江一戰,數萬戰友血染江濤……”朱德失聲流淚,會場一片沉靜。
良久,朱德用雙手使勁搓了一下臉,目光平視眾人:“我不反對學習國外的理論與經驗,但是,一定要與中國的革命實踐相結合。靠背教條指揮戰爭,沒有不失敗的!毛澤東同志從實際情況出發,創造和運用了機動靈活的戰略戰術,取得了前四次反‘圍剿’的勝利。事實證明,毛澤東同志具備指揮革命戰爭的杰出才能!所以,我也提議,讓毛澤東同志進入中央領導中來!大家就此,請發表各自的意見。我的話,講完了。”彭德懷等熱烈鼓掌,大呼贊同。
凱豐這下可急了,高聲喊道:“博古、李德同志,是共產國際指定的中央領導人!你們竟然反對共產國際——這是反黨行為!”朱德冷笑:“我本來講,要對事不對人。這次會議也是為解決路線、方針問題。現在看來,你們還要堅持錯誤的領導——好,我就重新聲明立場:我是不會跟你們走的!”
說著,朱德將手指著李德聲色俱厲:“你們瞎指揮,弄得丟了根據地,犧牲了多少人命,我們還能再跟著你們的錯誤領導走下去嗎?”……接下來的發言更加熱烈,沒有長篇大論,全是充滿火藥味的短兵相接。
1月的遵義,冷風冷雨,天氣惡劣。深夜,朱德的夫人康克清盡管很累,還是生了一盆炭火,靜靜等待朱德回來。不知到了什么時候,熟悉的腳步聲朝臥室走來,朱德進門就說:“你怎么還沒休息呀?”康克清見朱德一臉喜色,便問了句:“看你好高興的,會開完了?”“是的,開完了,很成功!”
朱德伸出雙手烘烤一下,兩眼盯住燃燒的火焰,含笑的眼睛出神。他在想些什么呢?或許,26年后,朱德在回顧遵義會議這一偉大的歷史轉折時寫下的詩句:“群龍得首自騰翔,路線精通走一行;左右偏差能糾正,天空無限任飛揚。”這發自心頭的詩句很可能是這個夜晚開始構思的吧?
朱德拿起火鉗,撥了撥盆中的木炭,火光更亮了。他放下火鉗,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說:“毛澤東同志最終復出了,被推選為中央政治局常委,他又可以參與指揮軍隊了。”“太好了!”康克清的聲音提高了,隨之又壓低問:“那李德和博古呢?”朱德說:“會議取消了‘三人團’,決定以洛甫同志代替博古同志負總的責任。事實早就證明,他們兩個指揮不了——要不是他們用死打硬拼的打法,第五次反‘圍剿’還不會損失那么大呢!”
在遵義會議上,紅軍最高權力的轉換極富戲劇性地完成了。很快,蔣介石獲悉中共在遵義召開了會議,毛澤東重新指揮紅軍,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自己在第五次“圍剿”中打得那么順手,原來是他的老對手毛澤東曾經有一段時間離開了紅軍的指揮崗位……
責任編輯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