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勁松
面對一座深山,山的深度與高度往往就是心的深度和高度。所有的生命哲學、人生大道的種種玄想,會在你真正孤獨的超凡脫俗的凝視中滌蕩胸襟。你突然變得渺小,也突然變得廣袤,與宇宙世界靜靜地遭遇,物我兩忘,水乳交融。
面對一座靈秀的幽冥的山谷,如同面對等你千年而終于邂逅的情人。這種相遇是超越時空的,也是超越了理性與情感的對話。它必須是深沉的默默的注視,必須彼此交流著思想、情感、熱血和夢幻。
當我經歷了一段為普遍人生都可能經過但又鮮為人知的故事后,在一個還有殘霞的下午,我走進小城火車站背面的一個山溝,以一塊卵石當作蒲團,雙手托腮,目光打量對面一座700多米高、縱深不知其數的山巒,進入了美麗的深山。
我在想,靜坐的方式,實質上也就是將自己固定在一個版面上,開始清晰地排列平淡的雜亂的甚至無聊的人生?,嵥榈娜松鸂顟B,也因為這一次靜坐而擁有了被理性處理的可能。人,如果不用理性的觸角感知自己,意義與價值自然而然就會被紅塵世俗輕易地消解。所以,面對一座深山,深山也就成了自己的象征,那迷茫的光環里,正上演著自己坎坷的生活和美好的夢境。
山中,住著一個農民老人。他是到學校來撿字紙時,無意中認識我的。跟著他佝僂的背影,我探訪過深山十里處他那個清貧的家庭。老人家中只有一個孫子,妻子、兒子已不幸病故,兒媳已不知去向。老人面帶難色,估計有很大的隱情,我沒多問。而當時我只問小孩子叫什么名字,“小波!”老人回答我。那時,小波已輟學兩年,每天穿梭在小城幾條小街上,選擇著能換錢的破銅爛鐵。后來,我從微薄的薪水里抽出一部分,資助小波返回校園。他讀完了初中,又讀完了高中。
山下的火車站又一次招工時,為了早些找個飯碗,爺爺磨破了嘴皮,讓小波擠進了那條長龍,南上北下,成了火車上的勤雜工。從此,小波的品性變了。他在火車上販賣假酒假煙,甚至兜售淫穢書刊、黃色影帶。在一次“掃黃打非”中,他被拘留了,工作也就被辭了,然后一個人南下廣州,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老人又開始到學校來撿廢紙了,并告訴了我這一切。
這無疑又是我的一次失敗的人生試驗,一次自我價值試圖向社會轉化的失敗。此刻,我面對深山,望著那個清貧的離亂的家庭,更多的不再是玄想了,而是追問。追問的最后是失落與彷徨。我的深山,正沉入無邊無際的茫茫夜色。但我又想:小波還年輕,他也許正在這樣的傍晚,或偏或正,或醒或醉地走著自己的路吧。人,只要涉及個體的人,絕對正確是沒有的,絕對錯誤也是沒有的。我只好寄希望于明天早上,明天早上新鮮的太陽照徹了萬物,也許會驚醒他,他的良知也許會觸覺到我和他爺爺南望的目光。
只要有人家,不管多偏多遠的深山,在這樣漆黑的夜晚總會升起一顆星星般閃閃的檐燈,這溫馨的燈光可以代表著呼喚,更代表著最普通的人間倫常。那么,孤寂的山野,馬上就會彌漫起鮮亮的生命氣息,傳遞出慈祥的人類關懷。我明白了,面對深山,就是進入了深山。進入深山,不僅僅是徒步旅行,更重要的是用心去面對,用清潔的精神和靈魂去面對,并攀援那些幽幽明明的羊腸小道。
不知山月何時君臨我的頭上,發現它時,我立刻有了物換星移恍如隔世之感。于是,黑格爾那句名言,可以給今夜的我一個深刻的注腳:“智慧的貓頭鷹,總在黃昏時飛起?!蓖瑫r正好印證了海德格爾“人總是詩意地棲居在地球上”的那種“存在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