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立
由英國駐上海總領館主辦的“大憲章800周年全球巡展(上海站)”,于2015年10月26日結束。就一份歷史文件的紀念性展示而言,上海站的展覽為其提供的排場,還是能與這份重要文件所應享有的尊敬相稱。不過這個展覽仍大有值得解說的空間。
契約的可靠性取決于違約所導致懲罰的可信度
兩個主要問題。第一個是所展示的真跡只有略大于一張16開紙的一張羊皮紙。筆者一看便知,這遠不是大憲章的全部內容。經詢問英領館中方職員潘先生,得知本次巡展的大憲章不是1215年那份原件,而是1217年再抄留的三份之一。
這個解釋當然沒有問題,可為什么只有一頁?潘先生的解釋是,1217年的再抄件省略了1215年原件中的停戰善后條款。這個解釋就比較牽強了。筆者估計,所展示的內容或許只是大憲章當中的部分內容。因為1215年6月19日形成的那份文件,匯集了國王與領主之間大大小小的權利、義務計有63款,數千言。
1217年的抄件仍被寫在羊皮紙而不是牛皮紙上,顯示了當時英格蘭貴族領主們看重這份契約的程度。作為一個參照,那個時代的歐洲人抄寫一部《圣經》,大約需要消耗300張左右的小羊皮。所以,任何擁有羊皮書和牛皮書的人,都有著很高的社會地位,是“一位先生”。
第二個問題是,大憲章很重要嗎?它為什么非常重要?簡而言之,在人類迄今所有的政治文件當中,排名第一的無疑是美國憲法。美國人視其重要性僅次于上帝。它已經歷了228年的歷史考驗。然而,若論歷史資歷,大憲章800年的生命力則足以問鼎。不僅大憲章的原則和精神至今仍在發揮作用,它更決定了英國歷史的發展方向和英國人的政治思維方式。
英國是全世界三個沒有正式成文憲法的國家之一。另外兩個是以色列和新西蘭。英國古代政治的最大神奇,莫過于英格蘭人能在800年前,以大憲章的形式“朦朧地”鑄就了一部憲法的精神和靈魂。
新問題是,大憲章無非重申了各方的權利義務,相當于一份古代契約??蔀槭裁次ㄓ杏?215年的契約獲得了法的精神?現在人們知道,歷史進程中的法律,就是將大多數人意愿經常遵守的行為準則,升級到要求所有人都一直遵守的過程。因此,問題又可轉化為,英格蘭人緣何得以首先固化法律原則和精神,而后800年法制不絕。
歷史就這樣為英格蘭注入了意義深遠的偶然因素。1066年的“威廉征服”被視為英國正史的開端,所分封的領主數為178人。這意味著“封”的一方和“建”的一方力量的微妙平衡:如果君王膽敢隨意侵犯貴族領主的權利,比如肆意征稅,那么大多數領主是不難聯合起來反抗的;而如果一個或幾個貴族試圖擴張,那么國王也不難聯合別的貴族領主來遏制其野心。因此,國王和領主之間依傳統習慣形成的權利、義務平衡一直得以維系。
1215年的英王是約翰。此人權欲太大,能耐又太小。他在戰爭中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打仗是一定要花錢,要增稅的,而且沒完沒了。約翰王籌錢的另一個門道是,先占有去世后的貴族財產,結果是等死者的小繼承人長大領回自己的莊園時,卻發現資產已被國王掏空。這類行為當然都侵犯了貴族們傳統的封建權利。于是,貴族們先聯合起來文斗,繼而武斗取勝。6月19日,約翰王被迫與25名男爵代表,在泰晤士河畔一處草地上簽署了大憲章。
契約的可靠性能指望什么?答案是,一方違約所可能導致懲罰的可信程度。
歐洲中世紀與利益相關的公權力不只有王權和領主權。毋寧說,來自教皇和教廷的權力更咄咄逼人。在無一兵一卒的情況下,教權僅僅憑借為世俗的一切事物提供合法性證明,就擁有令人生畏的權力,包括認可國王的合法性。不過好的偶然性再次發揮作用:英吉利海峽的寬度足夠讓英格蘭人趨利避害。教權在英國無孔不入,卻始終不能享有絕對權力。這反倒造成了三大公權力相互制約的格局。其中最能動的因素,無疑是貴族們捍衛“古老權利”的決心和能力。
在大憲章以后的時代,英王不能肆意濫加稅成為日益強硬的規矩,增稅必須事先征得領主們的同意。這可真是具有那個時代英國特色的利益博弈格局。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歐洲的農民是無須直接面對皇糧國稅的。國王要錢要兵只能去說服貴族領主們。而后者正是前者勢均力敵的談判對手。
契約和法治精神對于建立現代社會結構的重要性
英國首創的議會制度之初始形態,是相當“朦朧的”。
英國有“賢人會議”的傳統,大貴族的代表與國王共商國是。所以,議會的英文形式是parliament,其詞根是法語parler,意為“談話”。而“談話”只有解決實際問題才能構成向代議政治發展下去的動力。大憲章最初的意義近乎一份“停戰協議”,它遺漏了一個棘手問題,即缺乏明確的條款來應對如果國王再侵犯貴族的權利該怎么辦的問題。只不過國王知道后果將很嚴重。
進一步的約束性文件是1258年的《牛津條約》,規定每年召開三次議事會,“審查國務并考慮國家的共同需要和國王的需要”。而后,這項需要甚至包括了籌措國王婚禮的費用。那么誰有資格來參加議事會呢?《牛津條約》規定“同時也不可忘記公眾應選舉12個優秀人物參加這三次議事”。這里所謂的“公眾”在當時是指貴族。不久,議事會作為英格蘭的最高法院和終審案件的職能就被確定下來了。
一個機構職能的演化和泛化,總是其成功應對問題的結果之一。英格蘭的新機會表現為,1265年反叛的貴族首領意外打敗了國王,控制了政府。而這位“先生”居然以國王的名義,要求全國各郡都派代表到倫敦開會,以求“全面確保和平與安定……并討論國事”?,F代人一望便知,這已經是和平解決重大問題的正式機構了。
這次會議是“不打糧食”的。然而它開啟了另一扇門:“中等階級”的代表進入議會。此后,每當貴族聲稱要“捍衛我們古老的權利”,中等階級(騎士、市民)的代表就會想起自己的權利。再往后,其他階層的代表也會想到,既然別人的參政權利都不是“神授”的,我們為什么不能有呢?英國貴族們最終也覺得有道理。
坦率地說,如果英格蘭的議會繞過“錢”的功能發展,其前途必定是暗淡的。因此,英格蘭議會制度發展的動力始終是與“錢、財、稅”緊密相連的,并且因處置得當而獲得生命力。大憲章及其后的博弈,已使國王不得隨意征稅了。英王也逐漸習慣了與一個政治智慧不凡的精英群體打交道。
真實的機制是這樣的。最初,英王需要親自或派代表去各地征稅。一般來說,稅額不變則問題不大,而增稅要求則會引起頗為麻煩的“扯皮現象”。自從利用上議會的形式,即各地派代表同時開會討論財政問題,就方便多了。用現代時髦的經濟學術語說,叫做“大大節省交易成本”,又可以一并解決諸多全國性的重要問題。因此,該制度被固定下來。
在13、14世紀時,英格蘭議事會在大憲章精神的影響下,財政功能日益上升,而作為最高法院的職能相對下降。國王未必更忙碌,但必定需要更多的莊重、嚴肅、認真。因為國王需要一次面對更多的納稅代表,提出國家的財政預算案,然后是無可避免的解疑釋惑。而一旦涉及廣泛的稅種和稅額問題,議會就不僅是納稅人與國王之間的專用利益博弈場所,也會把納稅人之間的利益博弈牽扯進來??傊?,“體面人”需要在議會真正“陽謀一番”。
最終,英格蘭議會固定了兩項最基本的職能。一是審議財政預算案;二是成為公開辯論的講壇。對此進行最低限度的必要補充是,中世紀的英國議會從無獨立于王權之外的形象。給人的印象是,重大國事是由國王在議會與一幫受人尊敬的人一起制定的。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大憲章精神的進一步發展是在1322年。當時英格蘭議會以《約克法令》中如下表述的形式,為自己贏得了事實上的憲法地位:“凡解決與王上及其繼承人之地位財產有關的問題,或解決與王國、人民地位財產有關的問題,應由王上在議會中加以考慮,頒布和解決,并得到宗教顯貴、伯爵、男爵和王國公眾的同意?!边@就難怪英國貴族們在大憲章之后,近30次要求后來的英王認可大憲章。換言之,尊重大憲章才可坐穩王位。
英國政治實踐的歷史證明,大憲章是一份足夠兼顧了原則和靈活精神的歷史文件?,F代政治在大憲章的精神下延續,足以說明契約和法治精神對于建立現代社會結構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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