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嘉賓:任劍濤,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1870年,清政府派出首批留美幼童,標志著中國留學運動的開始。近150年后,中國已成為世界最大的留學生輸出國,中國留學生也成了一個較為特殊的海外華人群體。為此,結合中國近代的發(fā)展歷程,宏觀地看待這一群體所衍生的現象和問題,十分必要。
新生代留學生目標不明確
《同舟共進》:早期出國的留學生得到的評價相對正面,他們中很多人確實給國家作出了貢獻,特別是在自然科學領域出現了一大批科學家。但現在很多人的感受是原本對留學生、海歸的高評價發(fā)生了變化,為什么?
任劍濤:晚清至今的留學大致可以概括為三代,第一代在清末,第二代在民初,第三代在改革開放前后。關于留學生評價的轉變,必須承認,在留學成為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后,其神秘感就不復存在了,國外對中國留學生的評價以及留學生回國后的社會評價都在明顯變差。
晚清留美幼童出國后,最后無論是回國還是留美,都進入了社會上層,官派官用使得快捷留學目的實現的可能性很高。到了民國,留學途徑和目的就開始發(fā)生重大分離,有官派官用、官派自費和完全自費。到了1990年代中后期,中產階級家庭開始有能力支付留學費用,哪怕不選歐美一流大學,選個二三流大學,回國謀職就業(yè)都占優(yōu)勢。此外,近年來歐美大學的定位從精英教育轉向大眾教育,但人口增長緩慢威脅著大學的生存,于是這些大學便來到中國大量收攬學生,成為除國內高考制度以及西方“掐尖”制度之外的新的上升形式。
我曾到澳大利亞一個著名城市去留學訪問,據說當時這個城市的州立大學6300個學生中,超過4000個來自中國。一些中國學生去了兩年,連日常英語會話都解決不了。當地人公開地講,中國留學生已從1980年代的社會精英變成了今天的“留學垃圾”,從平均水平看,確實有這樣的變化趨勢。
原因在哪里?一些新生代的留學主要是父母強加的,并不是學生自己想出去,留學目標也不明確。對于一些十八九歲的青少年來說,自制力不強,喜歡娛樂,追求刺激,不把父母的錢當回事,其實并不難理解。不過,對中國社會而言,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積極變化——留學的神圣性、神秘感以及傾斜性的高評價開始發(fā)生變化,人們開始把留學當作普通現象,把它視為一個正常的人生選擇或發(fā)展杠桿,它的撬動力也不見得優(yōu)于國內學生、尤其是國內一流大學的學生。
胡適曾寫過幾篇關于留學的文章,他認為我們留洋是為了不留洋。留學運動發(fā)展至今,第一階段是無比羨慕、無比崇敬。第二階段是開始有分流、有發(fā)展,也就是說,在科學技術上一流的學者,基本上還是從國外回來的,同時還得承認,有相當部分的留學生也不過就是讀了個大學而已,并不比國內的優(yōu)秀。我們現在大概就是處于這一階段。將來到了第三階段,國內大學和國外大學就能平等競爭,留學完全不再有神秘感。尤其是隨著中國一流大學,像北大、清華等的世界排位逐漸靠前,就更把留學的神秘感抹去了。這有效持續(xù)了近150年的快速晉升渠道,可能很快就要打上歷史的句號。
留學生易混淆個人情感和國家情感
《同舟共進》:留學運動帶來諸多正面效應之余,它有沒有需要檢討的地方?
任劍濤:首先,觀察歷次留學運動,可以說我們模仿現代發(fā)達國家的眼光是越來越低,視野越來越窄。早期,我們的學習目標是英國,科學發(fā)達,技術先進,社會井然有序,他們的紳士風度還跟我們的儒家傳統(tǒng)高度一致。可是后來學的開始繁雜,左翼想學蘇聯(lián),右翼想學美國。到了上世紀的下半葉,模仿對象又變成中等發(fā)達國家,只要是經濟蓬勃向上的國家都成了我們的楷模。這個時候,我們的留學生一下子就分散到了全世界,甚至蘇聯(lián)解體之后的中歐國家也成了中國留學生的選擇,遙遠至澳大利亞、新西蘭這些國家也納入了留學的考慮范圍。到了1990年代,對社會穩(wěn)定,經濟發(fā)達,尤其是長期執(zhí)政的期望,使我們的學習目標一下子又變成了新加坡。
這就是我特別想要刻畫出來的一種效應:我們的學習榜樣在逐漸衰變。我希望留學生群體、社會公眾乃至為政者都好好想想,為什么會有這種衰變——我們從學習一個世界最發(fā)達的國家,轉為學習新加坡這種類型的國家。古人云:“取法于上,得乎其中;取法于中,得乎其下;取法于下,實為爛矣。”當然,也不能說新加坡就是“取法于下”,但一個無論地域、人口都有著龐大體量的國家,去學一個彈丸之地,怎么可能成功呢?
第二個影響在社會層面,留學運動某種程度上并沒有使社會重拾信心,有時反而喪失信心。晚清的留學運動是從非常自信的部署展開的,當時的口號是“他們物質文明發(fā)達,我們精神文明發(fā)達”,留學生要學的是西方的船堅炮利,所以晚清的主調還是認為中國的精神文明比西方發(fā)達。
到了民國,還有多少人認為西方的精神文明比我們差?一戰(zhàn)、二戰(zhàn)后,中國留學生在西方并沒有觀察到戰(zhàn)后的創(chuàng)傷,只看到社會秩序井然、人們文明不減的生活面貌,便開始覺得中國的精神文明不行。這時才發(fā)現,學習西方的先進科學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我們的傳統(tǒng)也不足以解決社會人生問題,因此便逐漸喪失了信心。
自改革開放以來,留學運動伴隨著一個古怪的現象。表面上,隨著經濟發(fā)展,宏觀自信心好像找回來了,網民動輒對西方叫囂,這跟晚清力避戰(zhàn)爭的氛圍已完全不同。但實際上,我認為這樣的表現恰恰是第三代留學大潮所帶來的信心喪失的表現:第一,中國的科學精神沒有完全建立起來。大眾基本上還不能做到按照科學的精神,根據個體的情況來謀求個人發(fā)展。第二,中國急需發(fā)展工業(yè),我們是第四次工業(yè)革命的落伍者,多數人還不具有嚴格意義上精益求精的工業(yè)精神和工匠精神,先進的科學和技術依然掌握在歐美國家手里。
舉個例子,我們的大學研究機構作為接收留學生最多的地方,眾所周知,評價標準已全盤歐美化。至于我們自己的評價標準的落后,人們并不愿意去直面,也并不愿意去關心,更不愿意去改善,這是嚴重不自信的表現。留學生群體把他們學到的評價標準、發(fā)展模式、人員促進、晉升渠道等,全部移植到中國來,而忘了若要發(fā)展自己國家的學術,我們現在應當建立一個非留學運動提供的、不是來自于機械移植的學術評價標準,即我們自己的學術評價標準。
《同舟共進》:您認為這種不自信的心態(tài)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任劍濤:這是由崇洋和反洋這兩種心態(tài)的組合所造成的。前三代留學生,大家的個人生活、集體生活和國家生活在留學過程中基本上能維持相對一致性。當下,由于中國GDP已為世界第二,基于此,一些留學生本身對于西方帶有蔑視,對于自我生活和個人生活的評價陷入了一個悖謬的狀態(tài),留學生的愛國熱情跟他們的現實生活、留學生活是悖反的。如果這樣的悖反只在生活層面,那是可以接受的。我自己也做過一年的訪問學者,當時我們都開玩笑說在國內是批評派,到了國外搖身一變成了頑固的愛國派,因為你的族群認同、生活習性以及社交圈子都是華人。“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一旦出國待上一段時間,你會發(fā)現即便大腦不想著愛國,但胃卻一直是愛國的,因為日常生活習性就是如此。
這時,人們就容易作出混淆的判斷,把個人生活的慣性阻斷代入到公共判斷。比方說,一個留學生到美國生活,吃東西不習慣,也沒有朋友,老師、同學不像中國的師友那么關心他,沒有多少地方讓他娛樂,更沒有像中國那樣建筑工地林立,一派蓬勃向上的景象,于是他就判斷,美國不行啊。要知道,對個人生活的判斷并不能直接引出留學國家的科學發(fā)展、技術發(fā)展、工業(yè)進步、商業(yè)狀態(tài)、社會生活、秩序建構等的真實情況,尤其難以將祖國和留學國家的發(fā)展進行優(yōu)劣對比、高下相較。僅從個人生活的一些不如意之處出發(fā),就對留學所在國整體作出判斷,這會導致一系列誤判。第三代留學生也可以稱為大留學生,他們基本上是30多歲才出去留學,人生觀、價值觀、生活方式和社交方式都已經形成,正因如此,這代人到了美國后,自然就非常不適應當地的生活。
我們不要求留學生都像留美幼童的容閎那樣,什么都照美國為準,但希望留學生要有能力判斷西方發(fā)展中對中國有利和不利的因素,能夠篩選出那些可以學習乃至必須學習的東西。
理性精神是留學生的必修課
《同舟共進》:現在的留學生中存在一種在海外盲目“愛國”的現象;相應的,也有留學生出去后意識到國內存在的問題,綜合對比后選擇不再回國。您怎么看這兩個群體?
任劍濤:現實中,海外盲目“愛國”群體不愿意判斷中國和留學所在國究竟誰先進誰落后,是個無條件“愛國”的群體,這個“愛國”當然是打引號的。一個人愛國的最高境界是批評性的忠誠,就是指出祖國發(fā)展的不足,帶著深深的愛國熱情希望祖國健全地發(fā)展起來。而無條件地贊美祖國呢?既不愿意理性地批評國家的不足,也不愿意指出國家未來發(fā)展的路徑,只愿意贊賞權力作為的美好,這其實并非真正的愛國者,如果贊美是為了回國后便捷地獲得晉升之階的話,那就更成問題了。
海外這一群體如果只是為了和權力親近而贊美祖國的話,那這個群體的示范效應確實比較負面。原因在于,留學仍是當下進入社會上層的重要手段,盲目“愛國”的做法可能會使社會公眾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該像他們那樣,選擇不得罪人,進而不對任何消極現象進行批評,而只是進行無條件的贊美,就可以走上發(fā)展的捷徑。如果全社會都這么看,就必然會掩蓋中國發(fā)展所面臨的問題。中國已經走到現代轉型的關鍵階段,解決了經濟發(fā)展的現代道路后,社會政治發(fā)展的現代道路正在鋪開。在這個背景下,審慎地看待自身的優(yōu)勢和弱點,是一個民族繼續(xù)發(fā)展所必需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海外這一留學生群體的不良影響遠超過國內的同類群體。
再說留學生中的另一個群體,他們出國后發(fā)現國外的先進,進而對祖國失望,因此留在了留學國家,并且還可能對國內偶爾發(fā)出一些憤激之詞。實際上,這個群體同海外盲目“愛國”群體互為兩面,同樣有很大的消極影響。現在中國已經過了階級斗爭階段,大家不會認為凡是出國不回國的就是國家的敵人,這是進步,要客觀肯定。但是不是要反過來眉毛胡子一把抓,把祖國描繪得一團漆黑,然后才心安理得地留在留學國家謀取發(fā)展呢?其實不應該,這一樣是把個人情感跟祖國情感直接反映到了對政治權力的情感上去了,造成了情感的混淆。這群留學生對國家不是理性地批評,而是變成了無比仇視。這兩個群體好比一個硬幣的兩面,對社會大眾心理的影響都是負面的。
今天社會非常開放,留學生走出去,希望他們是作為社會先進階層,去接受先進的人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以及交叉科學的教育,能富有理性精神,無論最后是在海外落地生根,還是回國推動國家發(fā)展,都要具備理性品質,這才是合格的留學生。
換句話說,對于海外盲目“愛國”的群體,需要反思愛國的真義。愛國說到底主要是愛由普通成員組成的國家。如果區(qū)分不了這一點,所謂的“愛國”就是以“愛國”之名,遮蔽社會大眾的理性眼界,日后要為國家發(fā)展所遭遇的障礙或挫折承擔后果。而對于拒絕回國的留學生,我進一言:即使是海外華人也不要忘了華人的身份,推動祖國的健康發(fā)展是華人應盡的義務。社會公眾、當權者以及海外留學群體三方互動,才能把留學運動的消極影響降到最低,把晚清以來留學的積極效應發(fā)揮到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