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洲
看一看中國思想史,中國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啟蒙,中國人有的只是教化。教化和啟蒙有很大區別,教化是居高臨下的,而啟蒙則必須要從自己做起,從內心做起。
我們從來不注重內心,注重內心才能建立起信仰。一百年前發明了照相術,你看看當時中國人的樣子,那種呆滯、木訥、麻木,這就是我們的祖先嗎?
你再看看一些紀錄片展示的當時日軍侵略中國的片段,看看在那些鬼子的臉上洋溢的是一種怎么樣的神情。中國人在電影里不能演日本鬼子,演不出那種精、氣、神來。
為什么姜文拍《鬼子來了》非要找日本演員?為什么陸川拍《南京!南京!》非要找日本人來演?我們到今天都不一定能演出一個注重內心的民族那種飛揚的、激越的感覺。
看看當時日本人給自己取的名字,你就能看出內心的力量:伊藤博文、山縣有朋、大竹英雄、石原莞爾、夏目漱石、官崎滔天……
再看我們取的名字,狗剩、二賴、翠花、富貴……這都是什么名字!這是苦難帶來的。豫劇調子悲腔哀怨,我一直認為這樣的調子來自中原逐鹿的戰爭和黃河泛濫所帶來的苦難。
我們是因為苦難太多而缺失了信仰,還是因為缺失信仰而帶來了太多苦難?食物缺乏,使人饑餓;精神上也有饑渴問題。
大約在一百多年前,中國一批有識之士看到了這一點,于是開始尋找。最初他們想從國學中尋找。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國學里有很多出色的東西,但國學能夠解決今天的問題嗎?有人認為能。我認為這把問題看淺了。
鴉片戰爭和甲午戰爭正是在國學最盛時發生的。那么,精神層面問題的出路何在?我們的精神家園在哪里?這可能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終極追問。
中國革命之初,共產黨人擁有強大的信仰。為了信仰,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
陳覺、趙云霄夫婦從蘇聯回國,在湖南從事地下活動,不幸被捕。陳覺很快被殺害,趙云霄因懷孕在身,刑期推到分娩后。
孩子出生后,她只要發表脫黨聲明,就可出獄,但她決不叛黨,敵人把她也殺害了。臨刑前,趙云霄給孩子寫了一封信,我記得第一句話是“啟明我的小寶寶”。
這封信大義凜然,卻充滿了人間溫情。信中那一聲聲“小寶寶”的呼喚,分明是一曲人間親情的絕唱。我幾十年前看過描寫這個故事的油畫,這個女共產黨員抱著孩子喂最后一次奶。當時我流淚了。這是怎樣的精神和信仰!
這個只有二十三歲的女共產黨員體內蘊藏著怎樣巨大的精神力量。肝腸寸斷中卻對共產主義的明天抱著無限憧憬。過去我們擁有多么強大的精神力量,不奪天下是不可能的。
今天,很多人信仰破滅了。信仰一旦崩潰,比不曾有過信仰更加糟糕,就像文明一旦崩潰,比不曾有過文明還要糟糕一樣。
前幾天,我又看到一封信,是一個退休多年的老干部寫給兒子的,大意是:你到社會上工作后,千萬不能講真話,因為講真話是要倒霉的。在領導面前你要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等等。這封信登在一個雜志上,你們可以找來看看。這封信,說明這個革命多年的老同志的信念已經破滅。這封信也代表了當前相當一部分父輩的心態和觀念。
當前,精神危機是最根本的危機。無精神是無道德的體現,無道德是無信仰的體現,道德的源頭是信仰。
精神的構建在今天比物質的構建要重要百倍。沒有精神的中國是不會過上好日子的。我們已經嘗到最初的苦果。
有段子說,中國人從食品中完成了化學的掃盲。比如,從大米中認識了石蠟,從火腿中認識了敵敵畏,從雞蛋中認識了蘇丹紅,從牛奶中認識了三聚氰胺。這一點,我們對古人、對今人、對未來人都是欠了債的。這個債一百年也還不清。
今后,我們可能會嘗到更大的苦果。我已多次講過信仰問題,可應者寥寥。我想起了“文革”中犧牲的張志新的那句話。張志新在臨終前嘆息:“我向冰冷的鐵墻咳一聲,還能聽到一聲回音。我向活人呼喚千遍萬遍,恰似呼喚一個死人。”
(摘自《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