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生活久了,生命不過是按照慣性運行的奴隸而已。服從于生存指令和欲望要求的人生,在內心會積累越來越多的反抗力,接近閾值便有了逃離,這就是旅行。
遙想當年,17歲的我懷揣大學錄取通知書,踏上開往上海的直達列車,心里便有了飛翔的欣喜。二十幾個小時的路程,我竟一路站到目的地。那是一次出發,尋找前途的少年,終于跳出黃土地的束縛,可以扶搖直上九萬里。眼前的一切皆為風景:平整肥沃的中原,丘陵起伏的江淮,稻田青青、青山綠水的長三角。車廂里有英俊男子,有嫵媚少女,覺得自己也是別人眼里的風景,腦袋不覺便昂起來。
第一次旅行在大學三年級。初夏,我和馬陳二君騎車奔赴蘇州。
沿著一條河邊公路騎過去,開始非常輕松,馬君還吹著口哨。田野里黃黃綠綠,令人心曠神怡。幾十公里過后,路變得沉重起來,須用力踩才能保持速度。馬君狂奔一陣子,甩開我倆,逼迫我們追趕,這樣才保證了騎行速度……夜幕降臨,終于進了姑蘇城。
那個時候的城市是安靜的,人也從容。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旅行者能感受到街頭巷尾住戶的好意。每人十元錢湊成盤纏,三人合喝一杯清茶,夜宿浴池,心里卻甚為舒坦。寒山寺、拙政園之類文物遺跡不過是道具罷了,我們看到的其實是自己的豪情。坐在山頂上,敞開衣衫,任由惠風吹過,眼睛看著遠方,幻想著半迷離半輝煌的前程。
回程,我們一路狂奔。深夜里,感覺人和車都浮起來,甚至邊蹬車邊做夢。
對我而言,這趟無牽掛的旅行,是人生第一次敞開,無憂無慮地擁抱大自然。
此后,1984年冬天,我才有了一次真正的旅行。我們一行三人,從上海出發,坐火車至烏魯木齊。翻過果子溝進入伊犁,一路上,天寒地凍。沿途目睹跌進深溝的汽車,夜宿精河,蜷縮進骯臟、潮濕的被窩,呼吸著令人窒息的氣味,捱過一晚。老牛一般的汽車走走停停,我們過一會兒就得下去推車。鞋子進水結冰,褲腿全濕,全身仿佛凍僵了。同坐的維吾爾男子用他的軍大衣下擺捂住我的雙腳,我才緩過勁來。
在天山北麓,我們向山頂攀去,積雪掩過膝蓋。靜謐,雪白,宇宙間似乎只有幾個人的喘息聲。山巔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全憑氣力與意志,登上了山峰。當汗水被風吹散的時候,感到身心被什么洗了個透徹。
在伊寧的蘇聯領事館下榻,當柔媚的上海姑娘為我拍打肩上的雪花時,內心突然涌出一股柔情:這輕盈拂拭的人兒,仿佛是我的親人……她渾然不覺,但她在空中劃動的手臂長駐在我的記憶里。
在我看來,旅行,就是面向未知的嘗試,是一個生命試圖沖破自己束縛的舉動。這自然不應設定目標,漫游式最為相宜。到過哪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所感知。
是否可以這樣說,只有謙卑地行走在大地上,一個人才會明白自己的本性。一次旅行往往會剔除不易察覺的懦弱,長出前所未有的自信。旅行的最高境界,就是發現深藏不露的那個自我。
(一滴水薦自FT中文網 圖:杜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