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曉婉
橫亙古今的疾病隱喻
——需要現代科學與人文之光照亮的古老的恐懼陰影
文/杜曉婉

人類的思維模式,與特定時期及社會背景相結合,形成了特定時間空間的疾病隱喻,使疾病標簽化。這決定了疾病隱喻是隨社會文化和科技的時空發(fā)展不斷變化的。對疾病的偏見可對病患造成無形的道德譴責與社會壓力,并可能深化為社會歧視,甚至壓迫和傷害。這種現象源于人類的恐懼。恐懼的情緒反應以及應激反應是編碼于基因的自我保護機制,使人處于應激狀態(tài),以對抗?jié)撛趥Γ沁@種機制使人類安全度過無數次疾病流行、自然災害等考驗,并逐漸發(fā)展,故有一定的歷史意義。而在科技和人文水平處于較高水平的今天,反思疾病隱喻,努力擺脫恐懼的陰影成為了亟待解決但仍未解決的問題。只有科技和人文高度發(fā)達的未來才能徹底使疾病擺脫隱喻,使病患擺脫病恥感,使社會擺脫對疾病的恐懼。
隱喻 疾病 恐懼
《疾病的隱喻》以片段式的寫作方法來論述和分析結核、癌癥及艾滋病等疾病被隱喻和過度闡釋并被貼上了諸多符號標簽這一現象的過程、變化,并對由此造成病患的無形道德譴責與社會壓力進行批判,呼吁對疾病本身的正視,反對過度闡釋。
誠然,這本書揭示疾病隱喻的意義在于“使疾病遠離那些意義和象征,尊重和關懷患者,回歸醫(yī)學倫理的人道主義終極關懷,對促進健康和維護社會和諧意義重大”1。但光憑借一本批判了現狀,闡述了原因及演變過程,批判了我們的思維、文化的書,由此希冀人們糾正思想、改正行為甚至糾正整個社會風氣,是不現實的。
這使我們不得不提到隱喻的來源。當代隱喻認知理論認為,隱喻是將熟悉的、具體的概念域投射到未知的、抽象的概念域上。隱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手段,而且是一種思維方式2。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類的范疇、概念和心智是基于身體體驗的,其最基本形式主要依賴于對身體部位、空間關系等的感知而逐步形成,歸根結底,認知、意義是基于身體體驗的3。也就是說,我們對疾病的身體體驗以及思維方式決定了我們對疾病的隱喻。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第一醫(yī)院
就疾病隱喻來說,它如何造成了社會性問題?個體的身體體驗和思維方式與社會的思潮和反應又有怎樣的聯(lián)系呢?由于人類社會存在著相似的認知過程、生理基礎和生活體驗,在認識疾病的過程中形成了統(tǒng)一的、常規(guī)化的概念組織形式,因此,一些隱喻表達具有共性4。
疾病帶給我們的肢體及情緒上的痛苦體驗決定了我們把疾病劃歸為危險的思維方式,激發(fā)我們對危險的恐懼情緒,再加上歷史上傳染病的盛行肆虐,進而根據經驗以及防御性條件反射,得出“應遠離或消滅”的結論,再通過神經及體液調節(jié)機體做出應激性反應。從信息接受方來看,根據關聯(lián)原則,信息發(fā)出者所作的任何明示性的交際行為都意味著該行為具有最佳關聯(lián)性5。有研究者統(tǒng)計分類結果表明,按照疾病所投射的不同目標域劃分,疾病隱喻可以分為以下7個小類:罪惡式疾病、錯誤式疾病、戰(zhàn)爭式疾病、苦難式疾病、問題式疾病、缺點式疾病、負面式疾病,這七個類別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了人類對疾病傷害的恐懼造成了其隱喻的負面性,所以我們賦予疾病的隱喻“反映我們對死亡的陰郁態(tài)度,反映我們有關情感的焦慮,反映了我們對歷史進程與日俱增的暴力傾向并非無根據的恐懼”6。這便是“隱喻總是追隨某一時代最神秘,與死亡的關聯(lián)度越高的那種疾病”的原因。正因為疾病隱喻所帶來的偏見源于我們最強烈的情緒反應之一——恐懼,它有如此堅實的歷史、文化、甚至生理基礎,疾病隱喻所造成的影響才如此難以改變。由此可見,在一定歷史范圍內,從一定程度上,正是疾病隱喻所帶來的偏見甚至社會歧視使人類在醫(yī)療水平落后的條件下,一次次逃過了病魔與死神。從一定程度上說,疾病隱喻有其積極的歷史作用。
但是我們現在又為什么發(fā)現我們亟需摒棄疾病隱喻以及隱喻背后的偏見與歧視呢?我們如今的自省與反思源自于科學和人文的不斷發(fā)展。
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使得人們能夠用更多更有效的手段來探索疾病,了解未知,從而消除未知帶來的恐懼心理。不僅如此,對疾病認識的不斷加深促進了治療手段的發(fā)展和深入,更本質的治療方法帶來的是更迅速、更有效的療效,從“束手無策”“戰(zhàn)略性放棄以控制疫情”到“可控”乃至“治愈”,治療手段的有效可以消除死亡及致殘帶來的恐懼。同時,現今醫(yī)學對疼痛、病患心理狀態(tài)、情緒感受愈加重視,疼痛醫(yī)學、姑息醫(yī)學、臨終醫(yī)學逐漸發(fā)展,避免或減少病患不良的情緒體驗,從而消除恐懼。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從以上三個角度照亮了疾病隱喻的陰影,使人們對疾病的認識條理化、理性化。疾病不是啟示錄里降臨的瘟疫,得了疾病的人也不是在為虛無的罪名承受責罰,曾經知識的匱乏導致人們更容易傾向于依附神話和幻象,造就了疾病那些多余的隱喻。隨著醫(yī)療事業(yè)的進步,瘟疫女神的面紗被揭開,我們知道了病原體,致病機理以及藥物作用靶點。我們也終于認識到了,患結核病而死并不是浪漫的死法,茶花女只有悲劇。科學可以讓我們理性地看到,疾病就是疾病,死亡也僅是死亡。
人文的發(fā)展使得人們不再僅僅為自己的安慰擔憂,而從思想上高于個體的本能,控制恐懼心理,以移情的方式關心其他人、物,乃至整個世界。是人文的發(fā)展讓我們意識到,人類不應再被恐懼所支配,我們需要彌合個體與社會之間深刻而令人不適的失調。人類已經不再生活于曾經那個淺薄并對神秘事物恐慌的黑暗時代了,人的靈性已經被升華。圣經中提到,猶太人針對麻風病的法律:麻風病人成為一種需要被特別隔離的人,這條法律的初衷是阻止疾病在猶太人穿越紅海走出埃及的時候大范圍傳染。然而,那時的人們卻漸漸背離了法律的初衷,開始給麻風病賦予了通敵或者不道德行為的隱喻。而現在的人們在人文的發(fā)展下,已經更貼近神性。新約里耶穌在那片猶太人的土地上踽踽獨行,面對社會病態(tài)的主流風氣逆流而上,沒有歧視、沒有偏見,給予患麻風病的人最體貼的關心,“動了慈心,就伸手摸他”。通過宗教和文藝的趨勢,我們可以看出各個時期人類精神和內心的變化。由此可見,人與人之間的關懷與愛如初春蓓蕾在逐漸綻放,社會越穩(wěn)定,發(fā)達程度越高,人們就越貼近本心的純凈,人們更會將心比心,體會他人的痛苦。在理性和善良的雙重作用下,人們便不再需要靠著對未知疾病的過度恐懼來進行自我保護。人性已經被喚醒,人生而平等,疾病的隱喻并不應該再成為人類社會中的隔絕兩個群體的頑石。
雖然我們已經對疾病隱喻有了深刻的認識,新時代的人們在科學和人文的雙重作用下已經開始一步一步放下成見,盡量消除這種隱喻帶來的偏見,但我們的發(fā)達水平足夠我們改變自己的認識和行為嗎?
然而我并不認為我們已發(fā)展到上述水平,或者說一個足夠徹底消滅歧視的足夠高的水平。人類的思維不可能不經過隱喻,對疾病,尤其是嚴重并且人類無法掌控的疾病的判斷似乎一直都是形而上的,所以想發(fā)展到摒棄疾病隱喻,也許是一個如何顛覆一種本能主導力量的壓迫的過程。而反觀我們如今的發(fā)展,以中國來說,社會主義還只是我們在不斷找尋的一個只有道路看不到終點的烏托邦,我們還是無法顛覆一個壓迫性的權力秩序,更何談本能所創(chuàng)造的秩序。所以,要消除疾病隱喻產生的偏見、歧視和壓迫,是需要經年累月的文明之火的炙烤才可能成功的。
雖然我們現在仍不能解決問題,但我們在摒棄疾病隱喻的偏見的征程上已在半途。隔離病人的制度已經被取消,人們不再會公開表露對病患的不尊重以及恐懼,醫(yī)學知識的普及教育也在不斷幫助人們漸漸真誠地接受疾病以及患者。“我們沒有理由急躁,科學依然非常年輕……我們確實沒有理由懷疑,總有一天,從科學上解決生命問題是完全可能的”7。無論是科技還是人文,人類每邁進一小步,都是對未亡人的一次超度。疾病的隱喻,作為危險照耀下恐懼的影子,終將被科技和人文之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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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萊考夫,約翰遜. 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 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80.
3. 王寅. 語言的體驗性——從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看語言體驗觀[J]. 外語教學與研究.2005(1).
4.張薇,汪少華. 新聞報刊中疾病隱喻表達的ICM分析[J]. 南京審計學院院報. 2011(4):89-93.
5.錢永紅,王維. 英漢疾病隱喻的關聯(lián)認知闡釋[J]. 南京審計學院院報. 2011(3):91-96.
6.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 程巍,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3.
7.亨利·歐內斯特·西格里斯特(美).疾病的文化史[M]. 秦傳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