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許衛紅
不以事小而不為秦都咸陽城考古瑣記
文 圖/許衛紅

許衛紅 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秦都咸陽城考古隊隊長。從事考古工作27年,一直堅持在發掘的第一線。曾代表秦始皇陵兵馬俑考古團隊領取2009年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王子獎·社會獎,2015年出版《說說秦俑那些事—秦始皇陵兵馬俑一號坑第三次發掘記事》獲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首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普及圖書。
偶遇這件石磬殘塊、這塊陶盆殘片,辨識出它們的前世今生,體驗從“菜”到“肴”的收獲,正所謂“不以事小而不為”。如果說城墻、路網、建筑布局是都城的骨架,那么在一次次的勘探中,在一片片的殘器標本采集、辨識中,為骨架上增添了肉與魂。

秦都咸陽城宮殿想象圖

石磬殘件
咸陽自公元前350年秦孝公始建,歷經九代144年,包括了秦統一前后戰國和秦代兩個時期。孝公時期的咸陽城,宮室都在渭水北部。昭襄王時期開始向渭河以南發展,又架橫橋以通南北,形成“渭水貫都”的格局。秦始皇時期廣大宮室,都城規模史稱“離宮別館,亭臺樓閣,連綿復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是一座規模空前的國際化大都市。整體的秦咸陽都城,四至大體應該為:北至今咸陽市底張鎮眭村一帶;南以終南山為界;西界在今渭城鎮龔家灣一帶至今周至縣終南鎮一帶;東界至涇渭之交和今西安東南曲江池一帶。
咸陽宮闕郁嵯峨,六國樓臺艷綺羅。秦都咸陽城作為一座帝都,人們也許覺得這里的考古工作應該尋找高大的建筑、連綿的復道、寶鼎、金印,最好是密密實實的夯土城墻——盡管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咸陽城的考古工作就已經啟動,但城墻一直杳無蹤跡。
從2010年開始重新啟動的秦都咸陽城大遺址考古工作,考古隊員們的日常狀態是一鏟一鏟的勘探、一處斷面一處斷面的踏查、一塊殘片一塊殘片的采集,這些工作沒有石破天驚的“衛星”升空,于內于外難免時常會有少許失望。有道是不以事小而不為。找城墻、確定都城四界固然重要,但與愿相違的事也是人生常有,瑣碎細節的發現,其實也值得一書,值得考古隊員們為之驕傲。

秦都咸陽城遺址位置示意

石磬部位名稱及石磬殘件部位示意

安陽殷墟武官村大墓出土商代虎紋石磬

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編磬
磬是中國最古老的打擊樂器之一,多為石質,最早的石磬發現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其形制根據功用可分為單懸的特磬與成組使用的編磬,如山西臨汾陶寺遺址出土特磬、河南安陽殷墟武官村大墓出土虎紋石磬、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編磬。《周禮?考工記》中《磐氏》描寫了制磬的方法:“磬氏為磬。倨句一矩有半。其博為一,股為二,鼓為三。叁分其股博,去其一以為鼓博;叁分其鼓博,以其一為之厚。以上則摩其旁,以下則摩其端。”
2015年10月,在一處穿過咸陽城遺址宮殿區內的道路建設工地,考古隊員見到一塊略有形狀的石頭殘件。出于職業的敏感,便連同附近的陶片采集回室內。到了這里,它們一并成為文物標本,在難以阻止的基本建設中“劫后余生”。眾人摩挲、擦拭、評說,忽聽有言道:“這是一塊石磬。”自遠古時期出現以來,石磬一直是重要的禮儀樂器,是上層貴族權力的象征,與金屬樂器鐘、镈等組合成為“金聲玉振”。《孟子?萬章下》:“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我們在秋風瑟瑟季節、暮靄沉沉之時,采集到的石頭殘塊竟擁有尊貴的身份。
經過簡單擦拭,其質地細膩如泥,呈墨黑色,整體磨制光潔的本質顯露出來,這的確不是一件“凡器”。其邊緣有“倒棱”,底內凹弧形,上有倨句勢,屬于石磬的股部。實測磬體厚3厘米,股下角98°。股上邊較直,殘長6.4厘米,復原長度在12.4厘米以上;股上角稍殘,斷茬新,應為近期形成,根據股下角與股邊走勢復原的股上角度數為80°左右。股博斜直,復原長度8.4厘米;底直線殘長13.2厘米。股上邊、股博及底打磨光滑,上邊局部一側邊緣有豎向、細密、錯亂的利刃制作痕跡,端及底亦有。這些痕跡有明顯“聚團”成組的規律。旁兩面除均有斜向細密的制作痕跡外,尚有大小不一的磕碰疤痕,尤其是其中一面近中區域,疤痕集中,大小形狀較統一,小圓窩形,與另外一面的零散磕碰疤痕大小、形狀都截然不同,應為使用痕跡。
為了證實上述目測的微痕信息,在西北大學楊璐老師、張曉英同學的幫助下,我們用日本浩視公司生產的KH-7700型超景深三位視頻顯微系統,在放大倍率0~7000倍、動態像素201萬的條件下,對石磬的股博、股、旁等部位進行了超景深觀察和拍攝。顯微觀察結果進一步補充了石磬制作、使用方面的信息。
從斷裂的茬口可以看出,石磬的材質致密、細膩、堅硬,應為墨玉類石,其主要成分為透輝石、石墨、褐鐵礦、云母、變質碳等,結晶粒度一般在0.001~0.01毫米。目前咸陽地區類似質地的石材多來源于富平地區,大約東距咸陽城遺址50公里。據清光緒《富平縣志》載:“縣北產礦石,諸郡縣采者群至,可鐫字、琢磨,人號墨玉”,“墨玉青石色重質膩、紋理細致、光潔如玉、極負盛名”,測相硬度4°左右,這里至今仍是著名的石刻之鄉。戰國時期屬秦頻陽縣,秦厲共公二十一年(公元前456年)始設。秦始皇統一天下后屬內史。縣治故址在今富平縣美原鎮古城村一帶。也許富平北山一帶就是石磬的老家?
歷年來秦都咸陽城遺址區經考古發掘的石質遺物非常少見,只有長陵車站手工作坊區發現2件、三座宮殿建筑發現36件,分別為石刀、石珠和磨石。此為采集石磬殘件的價值之一。
秦文化禮樂方面的考古資料,包括秦始皇陵園麗山飤宮遺址出土的“樂府”鐘、K9901陪葬坑中的百戲俑、K0007號水禽坑中似乎與樂器中的擊筑、鼓瑟、掐箏等有關的骨質、青銅和銀質小件器物以及兵馬俑陪葬坑中作為指揮用器的鉦、鼓。另外,西安相家巷出土了“樂府丞印”“左樂丞印”“左雍鐘印”“外樂”“樂府鐘關”等內容的封泥,時代為秦代,上限可早至戰國晚期。西安市長安區賈里村神禾塬大墓出土“北宮樂府”石磬一件,墓主人最可能是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時代為戰國晚期或略晚。這些遺物的時代不會早于采集石磬。此為采集石磬殘件的價值之二。
秦都咸陽城以渭河為界分南、北兩區。北區包括咸陽宮在內的建筑中是否有神禾塬大墓石磬所言的“北宮”,似乎還有一些不確定性,但咸陽城北阪宮殿區一定有樂府機構。同時,“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咸陽北阪上……所得諸侯美人鐘鼓以充入之”,唐代詩人杜牧說“朝歌夜弦,為秦宮人”,兩千多年前這里曾有非常繁榮的舞樂活動,采集到舞樂器具的石磬也屬正常。因此,這件采集于秦咸陽城遺址宮殿區內有明確使用痕跡的石磬,應為秦王室宮廷用器,原本屬于咸陽宮或北宮樂府所有。此為采集石磬殘件的價值之結。


石磬殘件表面微痕超景深觀察
據《周禮?天官冢宰》記載:“施其功事。憲禁令于王之北宮。”鄭玄注:“后之六宮謂之北宮。”戰國時期的音樂機構存有兩套系統,即奉常所屬的“太樂”和少府所轄的“樂府”。“太樂”主要掌管宗廟祭祀、典禮儀式音樂。“樂府”主要掌管供帝王享樂的音樂。

陶片殘片及陶文

秦俑“脾”字陶文

秦始皇陵園西側遠眺
“麗山飤官”建筑遺址,位于秦始皇陵西側內外城墻之間。1981年9月,陜西省秦始皇陵考古隊對其實施了搶救性發掘,出土大量陶器、瓦當等珍貴文物。所謂飤官,就是掌管宮廷飲食的官吏,是秦代九卿之一奉常的屬官。“麗山飤官”掌管陵寢祭祀的膳食之事,供應始皇陵的祭品。他們像侍奉活著的皇帝一樣,負責每天四次皇帝靈魂享用及祭祀活動的膳食。
同石磬殘片一起帶回的陶片,因為是一些典型的秦都咸陽城遺物,原本將其采集只是為了佐證石磬的年代。同樣,不以事小而不為,陶片經清洗,辨紋飾,定器形,又有言道:“有字哎!”
這是一塊陶盆上腹部的殘片。刻文3字,從左向右分別釋為“三”、“盎”、“酉X”。刻文的字體風格為秦篆,由尖銳工具在陶盆燒成后刻劃,右邊的刻文左部為“酉”,右部殘可見有豎劃余筆,應為某種釀造的物品名,或為“酢”。整體文字內容是對某種釀造物品名稱和序次的標注。一般說,陶文刻于燒制前是制作者的標示,與秦人“物勒工名,以考其誠”的手工管理制度有關;陶文刻于燒成后,與器皿的用途有關。而酢,釋義是客人用酒回敬主人,名詞是“酬酢”,引申為朋友交往應酬。又多借為醋字,是調味用的酸味液體,盛醋的容器為“酢器”,含酸味的飲料為“酢漿”。盎,密切關聯的名字是盎司,十分洋氣的度量單位,常見于貴重金屬的計量中,而其本為古代一種腹大口小的陶器,通“盆”。《說文》說其可做日常生活容器,《爾雅》說其做樂器稱缶,《樂府詩集》以“盎中無斗米儲”形容赤貧。三盎酢是說第三盆醋嗎?這有點像山西人的節奏啊。
更為重要的是,類似格式、內容的陶文別說是在秦都咸陽城,就是在整個關中地區的秦漢遺址中也很少見。在袁仲一先生編著的《秦陶文新編》中收錄陶文3419例,內容多為制作者信息的記錄,涉及秦咸陽城的有長陵車站手工作坊區出土的“咸亭完里丹器”、“咸高里昌”等,涉及咸陽宮殿的有“咸陽巨鬲”、“咸陽成石”等等,也有隨著熱播的電視劇《羋月傳》被翻出來的秦始皇陵一號兵馬俑坑出現的“脾”字陶文,有人說這是兩個字,左邊是“月”,右邊是“羋”,用以佐證兵馬俑坑是宣太后的陪葬坑,不想想宣太后的名字怎么可能刻在一件模仿秦代普遍士兵的陶俑上呢?考古資料這樣胡亂地牽扯也是讓人無語。上述這些陶文都是地名或官署名加陶工人名的格式。在秦始皇陵園食官遺址出土的陶文中還有使用地點的內容,如“麗山飤官右”、“麗邑二升半八廚”,再聯系到“三盎酢”,由此可推知陶器的使用有非常細化的“物權”區分。
無論是石磬殘件還是“三盆醋”的陶文,可能都屬于考古發現中所謂的“小兒科”,但不以事小而不為,驚喜之余發微博。有評論問:“該怎樣區分這個是舊的刻痕還是后來有人撿到瞎刻的呢?”其實,這個問題很難以一句話說清楚。首先看的多了,就有了眼力,這和文物鑒定真假的“掌眼”是一個道理。再者,器物的造型和文字的風格要對上號,比如“酢”,雖然代表的是酸味液體,“盎”通“盆”,但要是真寫成了“醋”,寫成了“盆”,那就有問題了。而陶文在器物表面形成的刻劃茬口,跨越上千年之后,比今人瞎刻造成的痕跡肯定要舊得多。
曾有老師教誨說,考古工作過程中要注意點滴細微的資料信息,拾到籃子里的都是菜。我常借此話鼓勵為尋找咸陽城墻而糾結的隊友。偶遇這件石磬殘塊、這塊陶盆殘片,辨識出它們的前世今生,體驗從“菜”到“肴”的收獲,再次搬出了前輩的這句話。如果說城墻、路網、建筑布局是都城的骨架,那么在一次次的勘探中,在一片片的殘器標本采集、辨識中,為骨架上增添了肉與魂。
所謂不以事小而不為,故特為此小記。A